马永波抒情短诗心灵篇(22首)
作者:马永波,软件82级。曾获文艺学博士学位,并师从著名诗学理论家孙绍振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国当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已出版各类著作90余部。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我身体里的房间
我身体里有很多个房间
它曾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堡
大厅里夜夜笙歌不断
明亮的门廊总有人进进出出
餐厅里弥漫四季的色彩与芬芳
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人
我的朋友,同学,亲人
当然,地下室里会有经年的酒桶
石头的塔楼上有可供静修的密室
图书馆中的珍本应有尽有
城堡外的山坡牛羊成群
河流,树林,果园与牧场
如同项链将城堡环绕
如今亮灯的房间越来越少
每一个人的离去
就有一个屋子永远黑掉
永远关闭,只有我偶尔打开门
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管理员
站到多年前的寂静中
那里,还有漂浮的呼吸
如同光线中细微的灰尘
当有一天我也离开
大厦最后一个房间也将熄灭
而我会在外面的黑暗中站上片刻
仰望每一扇窗后浮现的面孔
你我
你用睫毛掸我用气呵我
用手把我擦了又擦象擦一面铜镜
你看见了谁
面目委琐, 年复一年为瞬间折磨
把雨倒进口袋, 接受无数种理由
想象多风的日子, 水纹密集
越坦白内心我越可疑
寸步难行, 人头如黑水涌起
淹没偶然的高度
星星果在仰首时枯萎
让我知道, 你带来的光芒也同样可疑
明天干干净净只剩下果核封闭视线
烟缠住杨树
尾巴从风中窜来, 把痕迹打扫干净
一队队人们走过去
影子独自回来
从那默默的行列
你又认出了谁
此刻, 把目光挂在胸前
水的锋刃模糊
布满向晚天气
冬日闭门读旧书
下午的光影在墙上久久不动
你久久不动
只有膝盖下加深的寒意
让你觉察到天色已黄昏
更早暗下来的是城外的山
艾略特说,所有伟大作品
都以对生活的厌倦为基础
你还不够伟大,因为你只是厌倦了
别人的生活,尤其冬天
所有人类的活动都变得那么明显
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在静静地生气
冬天消失在雪花石膏的窗口
草地上的乌鸦留下一本烧黑的书
谁翻开,谁就会呀呀叫着飞走
并且对人世投以冷冷的一瞥
寻找我的萨福
我想在汉语里寻找一个女诗人
我们可以不说话地交流
伟大的诗歌与幸福,那时
我们的诗歌已不是诗歌本身
是空气和呼吸,是绸缎
隔开我们的身体
我们站在明亮的海边
或者有风的山坡上
认识了我她不再需要别的诗人
而我,甚至可以不再写诗
只看她让我看的事物
北国之春的回忆
北方的春天缓慢而艰难
像是慢动作,每个细节都格外清晰
一点草芽都让人欣喜
树枝变得柔软,不容易折断了
大风过后,我们在郊外游荡
田野的色彩在加深,闪着光
山坡上光秃秃的,雪变成了阴影
风吹透衣服,在山坡上躺一会儿
大地轻轻的颤动一直穿过肋骨
随便揭开一个土块,就能发现
齐刷刷白色的草根细密如发丝
那是白桦般无辜的日子,散漫而忧郁
你以为永远会留在这座城里
在斯拉夫黄色的老房子里
伴着黑胶唱片,铜烛台,绿窗格
老照片朦胧难解的目光
喝酒到深夜,有时我们什么都不说
只是听着外面的黑暗
仿佛在期待什么事情发生
而始终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你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去
在寂静无人的街角,一棵紫丁香
发出微弱而固执的香气
像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
瞬间
这是在南方,我正经历的第一个冬天
一座小城,不知起源于什么岁月的运河
我在等一个人,夜越来越深了
这座城的寂静也越来越深了
我向漆黑的园子里张望
踱上几步,我并没有着急
我甚至忘记了等待的原因
忘记了在雨后的深夜,我们要去往哪里
漆黑的枝头上,每隔一段时间
就凝聚出一颗透亮的水珠
从我的手指一直凉下去
那是在什么时候,在南方的哪一座城市
我已回想不起,但那水珠的冰凉
那春天般的气息,漆黑的树枝
远处观音庙的微光,还有古老的运河
它们,将比我长久,长过我的记忆
和我所等待的人,以及等待的原因
我从不曾祈祷……
我从不曾祈祷,我顺从
我守住一个黑夜,我的凝视
让树木升起,风吹树叶的声音
如同刚刚过去的一场夜雨
没有星星,星星已化做了雨水
像羊群回到牧羊人的怀抱
它们在云层之上依然闪耀
当痛苦把我从睡眠中惊醒
我需要在暗中捏紧瘦小的拳头
屏住呼吸,等待沙子从眼里出来
当我又能凝视,黑夜也变得清澈
在道路的尽头闪烁,仿佛别人家的一片屋顶
冬雨中的书写者
油漆斑驳的门廊,灯还亮着
灯好像一直亮着
老式的风灯,像一句话挂在那里摇晃
屋子里他在写作
一棵树在林中生长
还有林中酝酿的风雨
夜色围困着这座孤零零的房屋
屋子里还保存着温暖的空气
黄色的蜘蛛网还纠缠着角落
他还在写作
大地上,一阵阵疾风
把斜着肩膀的雨点更远地吹散
他放下笔,以手掩面
外面风雨大作
他等待风雨把房顶掀开
把他赶出屋外,赶到林中
雨夜无眠
午夜开始下雨,我舍不得睡去
每一阵时缓时急的雨
都仿佛我自身的部分
在一点一点落到黑暗深处
一直向大地的深处不停地落下去
总也落不到底
路灯似乎都溶解在雨中了
只有雨在窗口偶尔闪亮
像一些细小破碎的身体停留片刻
它们是从乐园堕落的天使
用整个夏天才能落到地上
并继续和我一起落向
比夜晚更黑暗的大地深处的岛屿
纯粹的工作
用一个上午,写下一个句子----
“夏天的亲人步步紧逼
在每一寸泥土,洒下热泪。”
第二天又把它划去
这些日子我写得少多了
我决心多写一些
“我看见夏天的亲人
像镜子互相梦见。”
或者“我想起去年你在希腊
在采石场沉思的表情。晚霞和牛奶……”
夏天的精力在分散——
云层上灰色的闪光,玻璃上的污渍,蝴蝶
燕翅上的水滴,高塔,海中消失的脚印
看起来事物之间没有太多关联
其间的空隙,完全可以自由穿行
又有一日我写下: 事物
只是用虚词松松地连接着
在棋子码成的堡垒后
有人在不断转动纸折的大炮
“夏天的亲人步步紧逼
渐渐露出微笑和牙齿。”
是否我修改了字句,事情就会改变
甚至会推迟时间和命运
可我更关心天气,许多老人在酷热中死去
或者为自己准备一份午餐
于是一整天我都在河上漂流
或者在流沙上散步,踢着石子
仰望“云彩”,“云彩水中的倒影”
和“白色的大桥”,可我依然感到虚幻
似乎我依然在词语中穿行
依然是在一首诗中,消磨
秘密美人之歌
面色苍白的美人,在早晨的阳台后梳妆
被我目睹,面色愈加苍白
她被冻僵了片刻,镜子举在空中
在反射中,她身后的绿墙在漂走
让出一片白:她还没有被恋爱?被暗藏?
被镜子和我的眼睛同时惊呆
当其中一个恢复了知觉,镜子已空
尘埃已落定。她恢复了教师的身份
走下铁楼梯,迎进今天的第一个孩子。当他们携手
消失在弥漫粉色气味和羽毛的幽暗内室
我恢复了父亲的角色,咽下一个非法的念头:
一整天她要面对那些无情又多情的孩子
若无其事的白昼相似于轻声细语的老年
秘密的美人在我心中梳妆,刚刚被雨惊醒
她的脸换成一万张脸飘离镜面
三三两两出入于明亮的门口,或被载往郊区
哦,在个体幼儿园的阳台下,我要再一次看见她梳妆
有所思
路上的人走着走着就黑了
就变成了树丛的颜色
比灰白的石子路还深的颜色
比夜还黑的颜色
他们走着走着就被空房子里的灯光
照得透明了,比房子上的天空还透明
走着走着他们就不说话了
像一个个正在融化的雪中的脚印
南方的星辰开始倾斜了
星辰越来越少,但越来越亮
照着这一群走山路的人
他们望着天空的脸小小的,挂着露水
他们渐渐消失,只偶尔听到
隔着树丛,房屋,山冈与河流
他们在永不相逢的路上应和的脚步
黎明的火车
深夜里的火车汽笛声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隐约,低沉,近乎叹息
断断续续的,隔很久
才会传来同样微弱的呼应
像寂寞的守夜人隔着山谷闪一闪马灯
附近没有车站和铁轨
车站远在紫金山的北面
而且还隔着偌大的玄武湖
这些日子,火车声更加清晰了
它们越过日渐稀疏的梧桐树顶而来
像白霜一样颤栗着
黎明的出发和别离
也总是蒙着霜的
譬如在家乡的末等小站
黑漆漆的月台上人影绰约
远方的颤栗从铁轨上传来
火车大睁着巨眼,呼哧着白色蒸汽
奔跑到面前,突然停住
那时我年少,陌生的远方,兴奋
黎明前的黑暗和冷
而今黎明的火车
却让我如此犹豫着不愿醒来
寒冷的冬夜独自去看一场苏联电影
寒冷的冬夜独自去看一场苏联电影
沾满灰尘的皮靴擦亮你的鼻尖引起宽银幕的骚乱
莫斯科泥泞的冬天田野上布满伤口样的战壕
妇女们鼻子苍白如冻辣椒
她们的头巾在树林后一闪而逝一闪而逝
寒冷的小店士兵们灌下冰凉的啤酒
啤酒在你胃里发酵出一种草味
然后他们扯掉身上已婚未婚的妻子跳上火车
年轻的面庞映在幽暗的车窗
孩子们如鸟撒满草丛,风刮你一身树叶
阳光瘫软的台阶没有人和你交谈
战争拖延到春天,如疟疾忽冷忽热
骑兵沿铁路线往来奔驰,黑斗篷刮得人们闭上眼睛
而电影院里女人如期怒放,你的手微微放松
散场时你和女主角成了朋友,表情崇高严肃
挎着姑娘如挎一枝缴获的德国冲锋枪
你一直把她带回家去
经过这个冬天少女已成熟如同妇人
安静地坐在你的书边编织毛衣
随时温暖地回答你的召唤
你不再想起夏天,梦中不再和人争吵
任俄罗斯田野上的战壕一直爬上额头
经过这个冬天,你更加宁静
埋头于工作,像一个大战后幸存的老兵
春分日想起笑容模糊的古人
梅花过了,杏花开了
春分的绿腰肥了
谁在客舟上独对轻愁
蜡烛味随着寒意在船蓬下聚集
清昼与昏夜平分了江水
谁在竹林里推磨,唱歌
歌声又被浓密的簇叶过滤和吸收
谁取出土窖里绿色藤枝的酒
朝雨过后,坐在涨水的溪边
与看不见的朋友喝酒
偶尔望一眼被林带
遮得断断续续的云
谁眼见玉兰花的腰带碎落一地
像女神的裙琚褪落在羞怯的纤足
在哪里,旌旗遍野,儿童满坡
在哪里,人们不分高下,席地而坐
像过冬的蛰虫等待远天的雷声
在哪里,又是何人
脱下半湿的靴子,在门槛上磕掉泥巴
闻到老家熏黑的屋梁下
鸡黍渐浓的香味
从篱笆间窥见邻家女簪花而过
当空空的秋千逐渐停止摆动
梨花掩映的庭院寂然无声
谁将离开田园,攀缘着藤萝
去往无名的云山
不再想探究尘世的命运
永恒的一天
生活就是我们还没有过的那部分
我们也只是我们剩余的那部分
我必须写点什么
才能确定这一天
和昨天有什么不同
很多时候我写下的是同样的字句
夜晚降临得如此之快
令人吃惊
仿佛一张网靠近颤抖的水面
夏日傍晚,坐在松花江边看日落
日落是件永远也说不清的事情
比如早年陪你看日落的人
早已消失在落日下面
回光返照曾经在她的脸上
真实地荡漾起情感的红霞
像是被红领巾映红脸颊的少女
风一点点吹走她羞怯的脚边的沙粒
也吹拂着她因思想而发烫的额头
“落日是脸上的一次燃烧
而一次就是一千次。我对你的爱
也是如此。”当落日从水中托起火炬
燃烧总是无声的,它像是一场革命
在年轻的脸上留下灰烬的雀斑
它启示着另一片天空,另一片国土
从铺设在江中的金光大道
便可以抵达那层叠无尽的云堡
但我们始终没有起身
也没有任何语言悄悄诞生
我们只是望着那渐渐零落的云
平静的江水,和太阳最后加速度的消失
等待着寂静降临
移动那堆积在原野上的恒久的原因
仿佛我们是两个从西边回来的人
白色窗纱
八月的早晨或是下午
窗纱移动的方式
也是我们相爱的方式
它是半透明的
整个松花江北的原野
像浮冰慢慢飘进皱褶之中
早晨清新得像洋铁皮牛奶桶内壁上的露珠
像你的白衬衣下面温暖的起伏
像另一个我从河边归来
手上满是绿色的擦痕
和鱼鳞的光
而下午是静止的
鸟鸣离得远远的
从田垄里笔直升上天空
又笔直落下
院子里的沙果悄悄地红了
篱边的柿子每天成熟一小捧
我对你的依赖也像干净的细沙
堆在蓝油漆的窗台上
停杯
停杯之日,已是深秋
我把杯子放在渐渐冷却的青石上
让它落上灰尘、树叶和星光
不久也会有白雪把它充满
这杯子会长入石头,会扎下根须
向更寒冷的深处索取
我的朋友们在空山外
在城中走动,我依然能得到他们的消息
当暗红的火星升起
我用一小段白色的日子
温暖布满皱褶的灰色的身体
好像一觉醒来,认不出自己
这些歌
你的消息先于众人抵达
他们拿着明亮的鞭子也在赶来
我在等你,我的屋子空着
风吹着我发烫的脸颊
我用草叶占卜,唱着歌,摆弄着衣角
当我去阴凉僻静的地方为你采摘葡萄
这些歌会自己长大,代替我等你
你站在那里,像一句没有说出的谎言
屋子里没有人了,风吹着阴影
在一个深得我浮不上来的
在一个甚至你都去不了的深处
我依然在等你
灰色的水流冲刷着我水草的头发
那些歌都沉默了,像白色的婴儿
围住你,因饥饿而目光严肃
窗前
把窗子都打开吧
这样的时日已经不多
白霜很快将蒙上灰色的窗扇
我更愿意在早晨的窗前
慢慢读一册薄薄的诗集
仿佛赤足踏上清溪中的白石
或者在向晚的窗前
饮下一杯淡淡的红酒
在灯光转暗的宇宙的剧场
沉思地再坐上片刻
我自己的黑暗
午夜,在无人的庭院里
我倾听自己的黑暗
长久地仰望着星空
而星光,是粗砂纸上的颗粒在渐渐脱落
大地在上升
大地无垠有如良知
我拍手,倾听每一条小径发出弯曲的回声
这成熟的黑暗是黑色的天使
直立在灌木丛的神龛之中
比真理更安静,比死亡更纯粹
星光,落在谁也找不到的眼睛里
眼睛渐渐变白,如同结冰的木桶
而大地,越是接近星空便越是恐惧
那是我不幸的喜悦在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