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纪念
作者:马永波,软件82级。曾获文艺学博士学位,并师从著名诗学理论家孙绍振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国当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已出版各类著作90余部。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于军,现在我要和你谈谈。其实我们一直在交谈,从那年你第一次怯生生地坐在我寝室里的那一天起。有时你突然不说话了,头发从苍白脸颊的一侧滑下来,让我看不清你,我就知道你的精神又与这个世界中断了联系,滑到一个不可知的深处去了。我看着你,仿佛可以听到你滑落时轻轻的摩擦声。这时我就不说什么,我知道你又要和自己谈谈了。你是孤独的,这是天性。你并不知道你的孤独,这也是天性。你看见你走在街上,却找不见你,因为你并未在那里。有时你发觉了,便笑一下,像突然醒了过来,眼睛带着梦的颜色。你说诗至少是拯救了你,它使你和世界重新有了联系:“在宁静里,我写下那些我愿意信以为真的东西,想念那些我用眼泪记忆的事情。”你说你喜爱思考,不过有一半时间是在思考你自己,你说你的生命没有精练过,那是散漫的、自以为是的、滥用的和不羁的,和人在一起,你往往显得心不在焉,与其说迟钝,不如说,你是在感受和想象。
和你交谈是很难的,因为我们都爱静,爱静静地想,有些话好象不说彼此就知道了,所以就不说了,虽然这常常令我不安,但断断续续我们也谈了不少。
你的诗我无法说清,因为我无法说清一个与自己太相似的灵魂,它的孤独,它如水的忧郁。“我祈祷在每天早晨成为一个新的我,可我清楚,不论是雨、雪或云,我都是永远的忧郁之水。”
许多次我想祝贺你取得的成绩,但还是没有。我知道你是不喜欢这样地被人注视,你更愿意停在自己的音乐和光亮之中:“我渐渐地脱离了所谓的文学语言,诗歌,应该是由于真正语言本身的运动而产生美感,我不需要一鸣惊人,而想给人以长久的喜悦,我希望人们认识我,但这该在我很好地认识了自己之后,我不希望因为被世人误解而成为名人,我静静地唱,人们静静地听,就仿佛倾听他们自己心灵里的声音,这是我最大的满足。”
更多的时候你是在世界的门外流浪,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流浪的快乐就在于流浪。世界象一个你永远不会走进的家,夜里你就睡在树下,让树叶洒你一身明亮的雨水,就是这样。你固执,有时任性,但这种固执实在是出于对生命和人世明澈的观照,而绝非一种孩子似的单纯。“孤独使我失去他人,却也让我得到我自己。有时,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灵魂,一个永远忧郁,永远沉静并且智慧的存在。我想,我的手,脚还有其他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衰老、腐烂,世界上最为永恒的是:人性,自我,孤独。没有比这更永恒的 东西了,并且它们都是以自我表达为形式,人只能讲述他自己,当他讲述别人的时候,还是为了讲述他自己。云和我的眼睛争夺着天空那一片蔚蓝,可是它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与世无争啊。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黑暗会结束这一切的,我相信,一切都会结束的。”我不敢说你看穿了这个世界,看穿了我们日常琐碎的生活,但我相信,只有基于这样一种对人生淡泊的态度,才有可能真正地思考生命、死亡、爱和孤独。你无意于成为别人或某一流派的接续力量,你只想活着,写诗,用它来表达你存在的感受和对生命的迷惑。这是一个简单的愿望。于军,你是清清爽爽的,多年的孤独和沉思,已使你变得冷酷,纯洁得近乎无情。
“我的生活几乎没有情节,但整个渗透着一种情绪,像一幅抽象派画。我想,女孩子只要走出她们的梦,便会骤然衰老。”
自从一份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都同样遥远的爱偶然成为你灵思的源泉,你就始终沉浸其中。当某些人大声号叫以标明自己是诗人时,你只把自己存在的感觉,淡淡地融入水里自斟自酌,当你觉得这自制的酒味道还不错的时候,你就请别人来分享。失去和获得永远无法用心来衡量。你去年的信中说道:“我很欣赏你上封信最后那句话,我是在赌博啊,我的全部生命就是唯一的赌注。干我们这行的是不能谈赔不赔的。”而我最欣赏你的一句诗是:“我把生命作为一种纪念!”
我们有许多共通的东西,这注定了我们终生的友谊,也注定了我们只能如此默默地交流。也许我们唯一的不同是我重直觉,而你喜欢深思。
你说:“读你的诗,总有一种幻美,飘渺得让人绝望,那种情绪使人很难走出。它并不意在告诉人们什么,它是需要人们去感觉和体会的,它是一种深而静的智识。抓住了瞬间感觉,象一种印象,这种效果既产生于语言本身又来于语言之外。当一片云轻轻地飘走了,你望着,坐在天空之下,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你唯一知道的是你在感觉。它没有使我震惊,却让我长久地回想。其实无形的力量才可能是强大的力量。因为有形的终究会变形的,终究不能长久地支持人们的。你对形象的把握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当然,上帝给人们的礼物是不会都一样的。”
“你的诗总让我想起从前,一些纯净的时间。我真想永远这样,把我过多的水筛成细小的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是自己,再不是废墟的装饰。那种温暖的声音,只有孩子和老人才有的声音,忧郁很轻很淡,成为一种美。很多感觉就象我自己的感觉一样,这个时候,我只好对着这些句子笑一笑,这局我输了。我相信情感可以以它自己独特的方式达到与哲学同样的深度。到任何一个地方的路都不是唯一的。哲思也需要直觉。”这是从你写来的信中摘录的,有些话不仅是对我说的,也同样可以用来说明你。
清醒自觉的生命意识和诗歌意识,赋予你的诗以一种理性的光辉,而简朴的语言,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让人们在平常的事物面前惊讶迷惑,提醒人们由于追逐财富和忙于琐事而忘却的美。人性,人性深处的孤独是永恒的,也是经常被忽略的。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已彼此批评过许多。现在诗人们当中保持这种良好习惯的已经不多了。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嘴里埋枝手枪,或是传播一些文坛内幕,样子象作协主席。
于军,算起来七月份你就毕业了,现在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七月一过你就会回到北方,而且绝不是路过。回来确实不易,因为我们毕竟是来爱这块土地的,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与土地分开。坚实的土地,它使我们折腰,使我们一辈子都带着它接近太阳。也许我们老的时候,土地照样粗糙照样缺少露水,可我们会把它交给孩子们,这就很好。诗,算不了什么。热爱生命和这生身的泥土,方是人生之首要,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写诗,是从厌倦生活开始,但将以对生命的挚爱而告终!”
(原载《当代青年》1988年12期,此处有删节,推测写作日期为88年或8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