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城小民
作者:曲鸣,高压86级。现任沈阳福林变压器公司总经理。
老王的面馆
老王,长安土著,何时流落到了沈城,开了家面馆,已不可考。
自打发现老王在桂林街的面馆,我就成了他的常客。因为在西安读过几年书,常常和他谝几句西安土话,他就呼我为乡党。
老王矮胖结实,车轴汉子,眯缝着眼睛不笑不说话,头发却有些卷曲,我说他可能是匈奴后裔,他乐而不答。
在桂林街这一片儿,老王的面馆开的不算最火,却最长久。 老王自己说:这条街自打奥运会开了,就我这里没换主!甚是自豪。
老王的馆子不大,四张桌子,挤巴挤巴满座就是二十人。老王收钱照顾客人端面收拾卫生,里面的厨师是他内弟。我问他为何不雇个人来帮忙,老王憨笑着说:雇啥哩,赚几个钱不够给人工钱哩。
我只吃老王的油泼扯面,有时来个肉夹馍。我抱怨老王的馍软塌塌,老王说:搞硬的沈阳人不喜欢。他内弟的油泼面不错,有西安的味道。
前日傍晚,突然想吃碗油泼面,想来这个时候人最少,就下楼去了老王的馆子。果然并无客人,老王拄着腮帮闷坐,见了我来,乐着问:这个点儿咋来了,今天我给你扯面。
我跟着去了后厨,老王说,内弟有事回老家几天,剩下自己撑着干,不干也不行。我笑问:你也会扯面?老王又乐:他都是我教的呐。
老王上了灶台面色便凝重了许多,眼见水滚,下了把豆芽,转眼一笊篱抄出来,控在大海碗底,三下两下扯了面,连着几颗小油菜下了锅,左手开了边灶烧油,右手搅着面,眼见水又一滚,面已出锅入碗,那几颗油菜正好在面上头,连下右手关火,撒下盐、葱粒、辣椒末在面上,又飞快浇了一勺醋,此时,那油已经起了烟气要开了,老王左手关火,端起油锅倒在面上,爆响中,浓香溢满。
我吃面的时候,老王端了一碗面汤坐着闲聊,我问他生意如何,老王眯着眼说,还那样,一天买不上一袋面。我问他:才刚我进来时候,你琢磨啥呢?那么出神的。老王乐了,说:我看对面那个老板开了没几天店就买了个X5,这是咋挣下的钱呢?我也乐了:我给你算算,一天一袋子面,得多久你能买个X5.
老崔的棋
年轻那会儿爱看下棋,偶尔也下场走一盘。
那时候,下棋的人多。小区跟前儿有一大帮棋友,在工大南院附近成天玩儿,大杨树底下一围一大帮。老崔是个退休老头儿,棋是他带的,下的最多,棋艺也差不多最好。
老崔大方,他的烟往地下一搁,随便抽。可是一般人也抽不动,古瓷牌儿,太冲了。老崔也比较傲,一般人看不上,运子快,走了一招,就不再看棋盘了,和边上的大个儿唠闲嗑。
单位何师傅退休收拾东西,把一本卷了边的破书递给我说:这个书是《橘中秘简要》,你留下看吧。我接过来一看,还是繁体字呢,第一局即是顺炮。仔细看看,乐了:老崔后手基本顺炮局,哪天我逗他一局。
老崔赢了胡闹一局,说:没人下回家了,天头不暖和了哈。我蹲下说:崔大爷,我陪你来一盘。老崔乐了:哎呀,眼镜来了,很少见你下呀。胡闹在边上撇嘴:老崔,别废话,摆棋吧。大个儿也说:老崔你不要小看人,眼镜可是大学生哈。
那局棋至今记得。我执红先行。
炮二平五,炮8平5。
老崔还是顺炮,开始点烟。
马二进三,马8进7。
车一进一,车9平8。
老崔没有合计,直接运子。
车一平六,车8进6。
大个儿说:老崔欺负人儿哈,竟然过河车!老崔乐:过河就过河了,不行再回来呗。
车六进七,马2进1。
老崔落了子,笑:小伙挺急呀。
车九进一!
嗯?!老崔吐了口烟:啥意思,眼镜?弃子?和我弃子?胡闹乐:老崔头,赶紧应,别废话!大个儿说:老崔,看看再吃哈。老崔哼了一声,啪!弃了我就要!
炮2进7!
车九平六,士6进5。
炮八进五,马7退8。
老崔又点了支烟,不再说话,直直盯着棋盘。
炮五进四,将5平6。
老崔吐了口烟:胡闹,你看是不是大势没了?胡闹不言语,大个儿说:也够被动,马被逼回了,还被扣个当头。老崔突然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我。
前车进一!
老崔掐了烟,盯着棋盘看,我手里握着那只刚刚到手的士,也点了一支老崔的古瓷。大个儿说:不能落车,落了重炮叫死!老崔瞪了他一眼:这我还看不出来吗 。
将6进1。
前车退一,
炮5平6。
我的最后一手是炮八平五,老崔站了起来,咳嗽着说:我输了,再走下去没意思了。胡闹乐:你挺明步呀。呵呵。下去就是被蹂躏。老崔脸色不大好看,冲我说:眼镜,这个棋有谱吧,哪天拿来给大爷看看。我答应说行。
后几日连着下雨,气温骤降就没再出来看棋。直到过年开春儿,路上见了大个儿,他过来对我说:老崔头没了!过了年走了。我问啥病,他说:听说肺心病,老毛病了。没过去七十三这个坎儿。
那本旧棋谱依旧放在书架上,直到搬家前的晚上,我带着它到工大南院那个大杨树下,把它烧了。
老张的擦鞋店
女儿大一的那年冬天,礼拜五她回家,我俩人儿晚饭后遛弯儿,看到沿街开了一家擦鞋店,就进去擦鞋。
这是个小店儿,一共五个座位。还买些鞋油鞋垫之类的,店主姓张,一听口音,我问他:黑龙江的吧,他一怔:哎呀遇上老乡了吧,这口音都能听出来!回头喊:大丫头,出来擦鞋!
他大丫头出来给女儿擦靴子。老张说:哥,你家住跟前儿吧,办个卡得了,以后方便还便宜,我笑着说:好,咱还是老乡。老张敦敦实实个汉子,说话快,两个眼睛倍儿亮。我问他啥时来沈阳的,他说:在皇姑老乡店里干了两年,攒了点钱,就自己加盟了一个店儿,把闺女和媳妇儿都接来了,三人忙乎。
大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的,短发,眼睛和她爸一样亮晶晶,说话泼辣。一论和我女儿同龄。回头冲他爸撒着娇说:你看你俩,人家上大学了,你却叫我在这里擦鞋!老张乐着说:你连初中都不知道咋念下来的,还大学呢,呵呵。老张媳妇正写卡片儿,也抬头说:死丫头,你还赖上我们了,你要是能考上,头拱地我都供你念了。大丫头哈哈乐着:我这不逗你俩玩呢吗,哈哈。
我女儿听得眼直,回家路上问我,她和他爸妈说话够随便了哈,我说老家人儿都这样,习惯了。她说:那以后我也随便吧,我乐了:行。
过了几天,我去送几双皮鞋靴子过去擦,见老张在里屋修鞋。喊我进来把鞋放架子上,他的店面其实就是个小套间,外面大屋客人擦鞋,里面就是存鞋和修鞋的地儿。老张说,你看这个小地方,我们晚上还得在这里睡呢。说着指了指墙角的长折叠床。我说:租个房子吧,这也休息不好呀,老张哈哈乐:快了 ,生意越来越好,下月就租了。
过段再去,生意明显好了,有时五个座位都坐满人,屋里还有等着的。老张一家三口都忙乎不过来,大丫头诉苦说:叔,我爸经常都不给我吃饭。大伙就笑。
再去,发现多了一个小伙儿,坐在那里擦鞋,长得高大俊秀,手脚和大丫头一样麻利,我问:这是谁呀,老张乐:我姑爷儿!她媳妇儿说:前几天回老家办的婚事,真是姑爷儿。一家子有说有笑的,老张说:哥,我租了一个楼上的套间,正好俩屋。
年前我过去,见了一屋子的人,老张四个人都在干活。我坐着等,听老张媳妇问:丫头明儿你想吃啥,大丫头抬脸儿合计着说:我想吃酸菜馅儿包子,油梭子包的,不要肉。老张说:这个容易,正好今晚我熬油!姑爷说:我剁馅子,快。
大丫头给擦靴子的那位,是个漂亮的女士,听的真切,插话说: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有滋有味,真好呀!老张乐了:你开着宝马穿着貂皮来擦鞋,咋还看我们的日子好呢。那女士叹了口气,也没言语了。
开春后,我去擦鞋,大丫头已明显怀了,老张笑着说:哥,你看看,我都要当姥爷了!那小伙在给他媳妇儿扒榛子吃,也笑。大丫头说:你别光给我吃,挑个儿小的,你也可以吃几个。哈哈。
搬家后,再也没有见到那家人了,算来老张的外孙子也六七岁了,估计也能是个乐呵的孩子。
刘奶奶的狗
刘奶奶住在后院那个动迁楼里,有时领着条狗在附近溜达。
老的少的都喊她刘奶奶,我认识她那年,问她高寿了,她瘪着嘴回答:八十了!手还打个八的手势。过几年问她多大岁数,她还是告诉人家:八十了!还是那个手势。大伙谁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多大了。
刘奶奶的狗儿唤作板凳儿,是条京巴儿,白色的,有点脏兮兮,生的腿儿短敦实,的确像个板凳儿。也老得不大爱动弹了,不管啥前儿问老太太板凳儿多大了,老太太都说:八岁了。也是打着八那个手势,大伙都笑:板凳儿也是个仙儿,没岁数了。
夏天晚儿 ,板凳走前面,老太太右手拄着拐棍儿走后面,绳子在左手上牵着。到了老小食杂店儿门口,老太太就坐在台阶上歇着,板凳儿也坐下。
那狗儿身上穿个小马甲,上面缝个兜子,老太太从那兜子里掏出烟纸,开始卷烟,脸上的褶子都快贴上了烟纸了。老小拿着根儿雪糕出来,老太太点上烟,递给他一个钢镚,老小就把雪糕搁在地上,板凳儿嘴爪齐用,扒掉包纸慢慢舔着吃。老小乐:这娘俩都会享受呀。老太太瘪着嘴儿乐:你要是不给买,她就不走呀。
有次我问:奶奶,板凳儿从哪里淘弄的?老太太说,我捡的,捡纸壳前儿捡的,一晃儿多少年了。板凳儿老听话了,是不是?那狗儿也坐那里听着。边上人说:老太太心善,才活了这么大岁数。
开春的时候,见了老太太出来晒太阳,还是板凳儿前儿走,老人身后竟多了一条狗,过去细看,是条黄毛小串儿,瘦小枯干,哆哆嗦嗦的,眼睛不敢直视人,可怜见儿的模样。老太太说:不道谁给扔锅炉房跟前儿了,也是条命我就领家了,板凳儿一开始都不让进门,咬的厉害,我训了好久才顺过劲儿来。老太太说着,板凳儿在边上不耐烦地看着。
老太太抬脸儿看我说:小伙儿你读书人,给她起个名儿吧,我乐了:你说她就爱嗮太阳,就叫小光吧。
夏天再见到小光,还是跟在老太太后面走,已经壮了许多,眼里也有了些自信。老太太也给她买个雪糕,板凳儿大喇喇趴在老太太脚边儿吃,小光却叼着离开远远的舔。大伙都乐:小光像个后娘养的。
赶秋天晚儿,老太太出来溜弯儿,却只见了板凳儿前走,不见了小光。大伙问:小光呢?刘奶奶坐下,边卷烟边说:这个败家玩意儿,不知道跑出去在哪里配了崽儿回来,怀了几个月,没生下来,死啦!大伙呆了半晌,老小说:这小光,谈了段爱情,却送了命!板凳儿抬头看,一脸的不屑。老太太站起来,弓着身说:走了,还是板凳儿准成!
看着老太太的背影,我问老小,老人自己住呀?老小说:听说也有儿有女的。可就是一个人住。
秋天的日头照下来,把老太太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太太就踩着板凳儿的影子慢慢走远了。
欧阳的面包房
五里河十强赛时,收拾东西准备去看比赛,妻说:你带个面包吧,饿了吃。
那场对卡塔尔的比赛结束,街上全是欢庆游行的人群,就一路走回家。边走边吃了带的那根儿法棍,脆皮柔韧,面香浓郁,很是意外。
回家问妻,谁家的面包,妻说:一家叫欧阳面包房的店,就在二十中学边上。
过几日,得了空,我溜达过去看,其实离我家很近的地儿。铮亮的大玻璃窗,里面柜台摆满了各式的面包。欧阳正在忙着招呼顾客,屋里奶油和面香味道混在一块儿,温暖舒服。
欧阳那时也就四十五六岁样子,黑面皮,却是满面笑意,五短身材行动快捷,待人特热情。给我介绍他的面包加工,好面粉,好工艺,好设备。三好。我问他哪里学的手艺,他乐了:哥是军区后勤部出来的,专给首长烤面包的。
他的面包种类不少,最著名的是菠萝包和法棍。
欧阳精明人儿,每个周三下午免费送二十个菠萝包给学生,排队拿学生证领取,先到先得。几个月下来,附近几个学校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他的菠萝包好吃,卖到几乎烤不过来,生意火!他笑着和我说:将来好好找个大点儿的地方发展。有时候,他媳妇儿也过来帮他忙乎,也是个开朗和善的人。
大概是认识他的第五年开春,有次晚上在外面喝了酒回来,胃里不得劲儿,想吃点法棍,就叫司机开到欧阳店门前。
进去见他一个人坐着量血压。我问:咋了?欧阳笑着说:没事儿,有点迷糊,量量血压。我说:最近生意好像不如以前呢?欧阳沉了脸,苦笑说:现在跟前儿各大超市都开始上面包,尽是郊区工厂做的那些玩意,就是个便宜。我问:那你会降价不?他说:难,我用的都是香港面包粉加纯奶油,本钱儿太大了。我问:你咋不送超市呢?他又苦笑:我不放防腐剂,咋送?得陪死!说着叹了口气。我说:反正你得有个应变,要不不好办。他说:我这个牌子竖起来真不易,轻易砸了心疼。
走时候,他喜滋滋地告诉我,在附近买了一套大房子,马上装修。他说:老婆孩子尽跟我住小房了,这回宽绰宽绰!
那年刚入夏,我准备出差,去欧阳店买法棍,见他面色不好,坐着歇着呢,见了我来,他扶了一下头站了起来。我说:不是装修把你累着了吧?欧阳说:有点累,马上就忙乎完了。说着给我装了面包。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周后回来路过欧阳店,想进去买几个菠萝包,迎面见了他太太,我问:欧阳呢?她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欧阳没了!我当时懵了,紧着问咋了,她抽泣着说:脑出血,死在陆军总院了!
欧阳走后,他太太把店挪到了马路对面的一个小门市里,生意更不如前了。大概坚持了一年,店就关了。
打那之后,我就再没咋吃过面包了。
老赵头的栗子
刚毕业那年,大冬天骑着自行车去太原街书店买书,回来时推着车在胡同里溜达,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头儿,在胡同口支口大铁锅炒栗子,热气腾腾的。凑乎过去看,嚯,老头儿干巴巴一团精气神,穿个旧军棉袄,挥动铁锹炒着一锅砂子,亮晶晶溜溜圆的大栗子夹杂其间满锅滚动,焦香扑鼻。买了半斤一吃,皮脆易开,
软面甘甜。打那后,每个冬天都会买几次他的栗子。
老赵头儿的栗子价贵,别人的栗子卖十元一斤时,老赵的就得十五。虽然好吃,并买不了太多。有回我问他:大爷你这栗子咋不降点价?降点能多卖老了。老赵挥着铁锹撇着嘴说:小伙,我这个降不下来,我还不讲价! 一会儿他关了火,搓着手说:我一冬就炒十麻袋,是我自己个去迁西发的,要的都是最好的。看我听的认真,他接着说:头天晚上,老伴儿儿子帮我挑,一捏见软的都不要,全洗干净儿的,大抹布擦完晾着。我说:哎呀,够费劲了!老赵乐:更费劲的是割口儿,得一个个割,五个米毛深,得准成儿地,要不就不好吃。你看我的手!说着伸过来叫我看,那双手颜色已经接近栗子的颜色,手背上尽是皲裂的口子。 每次老赵头儿给别人秤完了栗子,总是捡一个大的给搭上,大伙都说,老赵讲究。有一次我送女儿到东大门口,她跑去亭子里买了半斤栗子,我用手掂了掂,才知道老赵的秤头儿是真实诚。
最近这两年,老赵头儿明显见老了。腿脚不是那么灵便了。原来围着大锅翘着脚转着炒,现在是缓慢的挪动了。我说:大爷,我看你也该歇歇了,这个活也忒累人了。老赵笑了:其实老伴儿早不叫干了。不瞒你说,就靠这口锅我给儿子娶媳妇儿,买房子!我说:你住砂山吧,够远的,天太冷了,早点回去吧。他说:一会儿我儿子接我来。老头儿看看我说:说了你不定信,我挺在意你们这些老主道,一段儿不见,心里边儿还没着没落的。说着打大围裙兜子摸出几个硕大的栗子递给我说:今年栗子收成不咋地,我挑了几个大个儿地,你尝尝。
自打去年冬天,就再也没见老赵头儿出摊子。有次我在医大护理父亲,见门口有个炒栗子的摊子,赫然写着老赵头糖炒栗子几个大字,就走过去买了点儿,一吃,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了。也就没有心思细问。 又入冬了, 也不知道老赵头儿现在怎么样了。
老柳的按摩院
老柳其实不太老,也就四十五六吧。不知咋地,都喊她老柳。
老柳住的挺远,却在桂林街上开了个按摩院,中医按摩。雇了个按摩师傅老单。店里生意不错,主要服务是中医按摩加上传统拔罐。两间屋子六张床。
老单的手艺不错,按得很地道,尤其是颈椎按摩,按上就轻松,所以找的人很多,一次按摩收四十,老柳分一半。一天供老单两顿饭,房租水电等等都是老柳负担,俩人就这么个分配关系。
老柳这个女人个头不大,俩眼溜圆,说话嘎嘣脆,是个开朗人儿。混熟了,有人问她:老柳,你老头呢?她嘎嘎一乐:叫我蹬了!
老柳按摩手法一般,却擅长拔罐儿,看她拔罐儿眼神得好,要不跟不上趟。老柳站在床前,病人俯卧,罐子一字排在床侧,她用镊子捏着一大块浸透酒精的棉花,点燃,逐个拿起罐子,火团插入即出,飞快扣向病人后背。啪啪啪。我给她计过时,十六个中号罐子,十八秒。
老单比老柳大几岁,是个瘦小的黑脸汉子,年轻时练过武功,手上有功夫,按摩力道足,手法也精到,店里的客人冲着老单来的多。
老单话不咋啃声,就是个闷头干活,偶尔蹲门口,抽根烟。老柳烦烟味,不让他在屋里抽。
有回老柳给我拔罐儿,和我说:哥,你劝劝老单。我说:咋了。老单挣点钱也不知道都干嘛了,社保医保都不交,也快五十的人了,将来咋整?还没等我说:老单瓮声翁气地说:你可别磨叽了,爱咋咋地吧!我这才知道老单脾气也不小。
后来听说,老单爱人没工作,他自己挣钱养家,供个女儿念书,钱紧。
老柳有个儿子,在沈北一个中专读书。我见过,是个胖子。
胖子有天来这儿看他妈,老柳给他买了大樱桃,他在里屋站着吃。我说:呵,老柳给孩子可舍得花钱呀!老柳嘎嘎乐:我大儿子好容易来一趟,吃点好的!老单边给我按边小声说:得他妈三十一斤,败家娘们!
开春后的一天,下班路过按摩院,看到大门紧闭,挂着大锁头。正自纳闷,见老柳顶着风,头上裹个纱巾,推着自行车过来,我问:咋还关门了?老柳说:进来说吧。进了门,老柳说:昨晚儿来了个穿警服的号称所里的协勤,说是什么特殊行业要办什么许可,我没勒他,他就要把我执照拿走,和老单撕巴起来了,老单给他一电炮,打个满脸花,跑了,说叫我们等着。今天我没敢叫老单来,自己过来看看店。我说:十有八九是个假协警。派出所就在跟前儿,你咋不去问问?老柳咔吧几下眼睛说:也是,我立马就去。
再后来,我就搬家了,离的远了,也没有再去按摩过。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意怎么样了。
搓澡小杜
小杜在楼下浴池做搓澡工有几年了。四十好几的人了,大伙还是喊他小杜。
小杜体格儿好,有块儿。我问过他是否练过健美,他呲牙乐了:年轻前儿在铁西体校练过块儿,一直忙道得没得闲儿,没长膘,呵呵。
小杜手上有劲,干活不惜力气。大伙都乐意找他搓澡。他成天穿个大水靴子干活,有次我说:小杜你摆个造型就是那幅掷铁饼的雕塑呢。小杜乐:我还真看过那个,我儿子课本上有,我差点胡子。
浴池都是老顾客,小杜自己说,闭着眼睛都能搓。看他搓澡那叫溜,右手四个手指时并时散,紧贴皮肉,上下前后左右重推轻拉,有刚有柔。小子指头力道大,隔着澡巾皮肤微微刺痛。临了时,敲背是他拿手的,啪啪的节奏脆爽,最后一拍在腰眼,啪。起来把!他还喊一声。
我问他以前干嘛的,他说:重型的锻工,干了几年就下岗了。也不会别的,就干了这个。我说也不错,还不少挣。我问他保险咋交。他气呼呼地说:工龄买断就给几千块钱,现在自己交,厂子忒黑了。
人一熟络,就扯点儿闲篇儿。有次他搓澡时候问:哥,你有铁子没?我趴着乐:你问这个干吗?他呵呵:哥,我处了个铁子。我回头问:哪里处的?他喜滋滋地说:中山舞厅。我说:你可别老去哈,那是个扯淡的地儿!他拍着背说:没事,哥,玩呗。
最后一次见他,是个中午,人不多。进了门,见他正坐在休息室吃喝着呢,俩老雪,一个烤鸡架。我问:今天心情不错呀!他呵呵:没人前儿,我就喝点。说罢递了一只他的特美思给我,挺严肃地问:哥,听哄哄,都得延迟退休,真假?我说:没准信,大势所趋吧。他气着说:操,我得找他们说道说道,太不讲理了!我乐:你找谁去说道?他也笑了:也是哈。
再去洗澡就没见他,老板说:听说在舞厅和人家打架了,腿受了伤。
一晃几年再也没听说他的消息。前几天晚上下班,院儿里碰见三楼老张,他和我说:我老爷子住院雇个陪护,你猜谁?搓澡小杜!小子见老了,一条腿不咋还瘸了! 老雪:老雪花,沈阳的一种烈性啤酒铁子:沈阳土话,情人的意思 特美思:香烟牌子
小王的刀
我先认识的老王。有次洗澡,在休息大厅里看见有个修脚的,就唤来修。老王那时五十上下,提着灯过来坐下。修了一会儿说:兄弟你有点嵌甲,哪天你有空到八一南门来,我叫儿子给你好好弄弄,我眼花了,现在弄不好这个了,这次不收你钱。我一怔:这倒真是个正经手艺人儿!
小王的摊子在南门口,宋家馄饨对面。头次遇见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羞涩清秀,一乐一呲牙,不咋说话。操了刀在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脸色专注凝重,不似个孩子了。他的刀有十几把,长短粗细不一,在修的过程里,需几次换刀,最后才剔除拇趾嵌甲。那孩子上身几乎不动,呼吸也屏住了,眼刀手合为一体一般,切入趾缝的冰凉刀锋你能感觉到,却不怎么感觉疼。良久,他长吁一口气,好了!顺手把那剔除的嵌甲放在膝盖上,示意我看。右手扭住我拇趾两侧问:咋样了?我也长出一口气,那种肉刺已除的感觉太爽了!打那后,小王给我修了快二十年脚。
几年后,他把摊子挪到了八一公园正门对面的门市房里,顾客也越来越多,大多是回头客。
他也娶了妻,我见过那女孩,眉清面善的,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
他的修脚技艺也更精进了。有次我和他说:小王你厉害,就这么一套刀,在沈阳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儿,养活儿子。小王眯着眼睛笑:哥,我正想和你说个事,我想干点别的,几个人投资干个饭店,你看行不?我说:你不修脚了吗?他说:我先投点钱,修这个玩意,啥时能出头?我说:我看不靠谱,你还是好好握你的刀吧!他楞了下,说:也是哈。
去年大年三十上午,我去八一菜场去买鳜鱼,见小王的门市竟然开着,就走进去看。见小王正坐着磨刀,已经磨好的摆了一溜,寒光闪闪的。见了我,小王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磨。那神色就像头次给我修脚的模样。过会儿他弄完了,我笑:你可磨的可真投入哈。小王眯眼乐:这个是我的活路呀。呵呵。
送我出来,小王说给我拜个早年。我回头招手,一抬头,赫然看见新换了牌匾:沈阳王一刀。
老杨和猫
我们这个楼自成个院儿,两个单元,二十八户人家。雇了老杨做门卫,兼些杂务。院子不大,两颗碗口粗的暴马丁香占了小半个院子。 老杨中等身材,头发少胡子却多,都乱蓬蓬;牙齿也掉了不少,他也不镶,瘪嘟个嘴儿天天。他到这儿那年不到五十八岁,干过电镀,有害工种,提前退的休。 老杨勤恳能干,脾气还好,干点啥活总是一溜小跑,成天乐呵呵。大伙都挺待见他。 有一段儿楼下车库里总是闹耗子,老焦好事儿,淘弄了两只小猫回来,老杨非常喜爱,就养在门卫室里。两个猫儿一公一母,分别唤作大黄与小白,大黄生的体大蛮横,常常眼露凶光,小白却生的眉目清秀,身态妖娆。 老杨勤俭,吃饭随意,对俩猫却是上心,每天都给弄两顿饭,大多是各家所赠,或是饭店的折箩,老杨存好,早晚各开一餐给黄白。大黄吃食野蛮,总是霸着那个铜盆独享,小白靠近,他就呲牙唬叫。小白就趴在远传看,待他饱食走开,才过去吃。老杨就在边上瘪着嘴儿看着乐。 没几个月,小白就有了孕。大伙问老杨谁干的,老杨指着大黄乐:还能有谁。小白一胎生了四个猫崽儿,红了两眼趴在老杨的床上,老杨腾了床给她做了产房,自己睡地上了。我进去看猫,见那铜盆搁在地上,老杨正在拌食。我问这几日咋没见大黄呢,老杨叹口气说:这个货自打小白下崽儿那天就蹿跑了!我乐:这个货,蹿哪去了,也不看看孩子。 几只猫崽儿送人两只,老杨留了两只。一只毛色酷似大黄,大伙唤她做小黄。一只浑身斑点,唤作小花,都是母猫。小白对女儿慈爱,每次吃饭,都是站在边上看着小黄小花吃完,才过去吃。一日,五楼老张养的狗儿小梗不知深浅,溜过来扒铜盆,小白赶过去闪电一抓,小梗脸上鲜血淋漓,险些丧了一只眼。大伙儿惊呼:这个小白好凶恶! 没几月,小白又有了身孕,特别显怀,据老杨说,是一只浪迹江湖的大黑猫干的。小白每日大喇喇拽着肚子溜达,却祸从天降。一疾行的轿车经过,竟把小白碾死在院子门口。等老杨抱着小花赶到,只见到小黄呆立其母尸身前。老杨收了,就葬在丁香树下了。 那小黄自此变的警觉异常,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她。吃食时候老杨都得离开远远的。小花却越长越像小白的模样,伶俐清秀的,老杨也最喜爱她,常常抱在怀里。 有一晚,已经过了十点,老杨敲我的门,说小花吐的厉害,眼看就要死了。我下去看,那猫儿上吐下泻的,估计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我说:我给你拿一粒黄连素你给磨粉灌下去,死活看她造化吧。第二天早晨,老杨见了我,瘪着嘴乐:碰正了,小花又活转了。 后院老卢头,是个烤地瓜的,一到冬天晚儿,就把那辆炉子车存在老杨这儿。有天老卢出来的晚,近中午才出来,骑着车去公园门口烤地瓜。到了地儿,一回身,看见小花趴在车上呢,想抓她,那猫嗖地跳下车,蹿没了。小花就这么丢了。 老杨从此就剩下个小黄,还神经兮兮的。他有时念叨:这个猫咋这么笨!那么几步道儿都找不回来吗?有人笑着说:也许她想去看看世界呢。 搬家半年后,一日去医大探视个朋友,顺路去那院子看看。进了院子,一个神色木然的中年妇人坐在门卫室,我问:老杨在不?她说:他走了,不在这儿干了。我看了看院内,那丁香茂盛异常,开得正好。那个铜盆却还躺在那个角落里,已经满是尘垢。 回家路上,妻问:你说小黄能去哪里,我笑了:也许也去看世界了吧。
豆发夫妻
离开家大概十分钟车程,有个农村大集,每个周日,我们都去大集采购些肉类和蔬果。
集上有个卖豆腐的老头儿,豆腐做的不赖,细白,口感柔腻,买的多了,就熟悉了。有天我问他,多大岁数,他乐呵地告诉我,属马的,五十出头了!妻在边上听了一咧嘴,老头儿倒笑了:我长得老吧,成天干活,风吹日晒的,哈哈!
他的豆腐车是个电动的三轮子,他放置好后,就背着手四处溜达,嘴里不停地喊:豆发!豆发!时间久了,大伙儿都忘了他的名字,就叫他豆发了。有次他笑着和我说:这个豆腐的腐喊不出来声,喊豆发就响亮了。我也乐:开口音就是响亮哈。此后他就记得了,总和别人说:你们懂啥,豆发是豆腐的开口音!
他四处溜达着,媳妇儿守着那个车子卖豆腐。那女人比他看着年轻一些,口音却听着却怪怪的,我问她:你不是本地的吧?她说外地的。我问她那里的,她有些不大自在地回答说,湖北的。那女人勤快,手脚麻利地打理生意。边上有些附近的农民,来卖些家地里长得蔬果,有时会拿着自己的东西,找她换些豆腐。那些蔬果看着品相不好,吃起来却味道十足,我常常从她那里卖一些。
回家妻跟我说:豆发年纪和咱差不多呀,可真是够老的了,看着动作都不大灵便了。我说:估计农活干多了,再起早做豆腐,累的。妻说:他还挺厉害,找个外地媳妇儿。我笑了:湖北山区以前可困难了,十有八九是跑出来找活路的。
豆发的豆浆也好喝,浓香的,放一会儿就起豆皮。却不大带来卖。我问他为啥不常带豆浆来卖。他咧嘴说:那得多磨不少豆子呢,太累了。说着挺神秘的告诉我,他住的那块儿要动迁了,要是真动了迁,再也不做这玩意儿了!我说:那你可别动迁,动了,我上那吃这么好的豆腐去?他瞪了我一眼,不啃声了。
去年冬天,很冷,我去的也晚,到了大集时,天还飘着小雪。豆发穿个油渍麻花的军大衣,还在背着手溜达。见了我就说:今儿个有冻豆腐,你弄点回去炖白菜,搞上点五花肉,老好吃了。他媳妇儿见了他回来,就喊他过去,要他把棉帽子下面的扣子系上,说天太冷了。
她看他半天也忙乎不上,就擦了擦手,帮他系那个扣子。那女人个子小,豆发个子高。那女人就翘着脚忙乎他那个破棉帽子,豆发弯着个腰笑着说:还是有媳妇儿好哈。
开了春去大集,却不见了豆发,只剩下他媳妇儿弄了一袋子玉米糁子卖,我问她,豆发呢,咋不做豆腐了。她含糊着说:他嫌累,身体也不大好,去跟前儿环卫找了个保洁干了。不做了。
自打那后,再也没见过豆发了。我估计,等天暖和了,他还能回来做豆腐。
理发小田
自打前些年搬到了市郊住,小田就成了我的理发师。
我是在住处附近的小镇子上,找到小田的店的。小店在镇子的主街上。沿街各式的店铺,有的脏兮兮,有的挺可疑。
小田人殷勤,剪发手法也凑合,我也就成了他的常客。他是理发师,可自己却推了个平头,我问他谁给你理的发,他呵呵乐着,下巴指着边上给人卷杠子的媳妇儿说:她!她就会剪个平头。
小田瘦高个,眉目清秀。他告诉我,以前在哈佛理发店来着,口气颇为自豪。我问他:你咋跑这里开店了?他说,结婚了,就不爱再给别人打工了。我笑着问:你是不是在那儿勾搭一个洗头妹子?小田哈哈大笑:哥,你咋知道的?我说:你们打工,基本都是这个路子吧。小田哼了声,可也是,要不咋能认识别人,恁忙的,天天。
他又问:哥,是不有个大学也叫哈佛,听说老厉害了。我说:嗯,老牛逼了。
年前理发,小田蔫巴巴地,也不像往日那样能嘞嘞了,我问:你咋了,有啥事儿呀。他哭丧着脸说,工商所来找他了,要求他办执照,我笑:我说咋看着你这个店可疑呢,原来是黑店呀。那就赶紧去办吧!小田剪着头发说:办不了!我这个房子是租的,房主是个老头,死活不配合。人家工商所说,需要房证和房主身份证才能注册。我问:老头为啥不办呀。小田说:老头说了,怕注册了理发店,我以后不租了,改不了别的,不好租了,说啥也不给办。人家工商所说了,再不办,就给我关了。说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田媳妇儿是个圆脸胖丫头,也在边上说:我也求了那老头好几次了,说啥不行。我说:不行,你俩再回哈佛去得了。小田指着他那个满地跑的儿子说:多了这么个玩意儿,咋弄?
小田给我洗头时说:这个执照办不下来,我看就得关了店了,重新找房子租,那可不定啥前儿开业了。哥,我先把卡里剩下的钱儿给你退了吧。
洗好了头,我戴上眼镜一看,说:你小子看看,这左右都不一般长,咋剪的?小田苦笑着说:操,心情不好,手不听使唤了,我再修修。说着又拿电推子开始推。
我想了会儿说:小田你别愁,明个儿你主动去趟工商所,把实际情况和他们说说,就说房主不配和,你自己呢,非常想办这个执照,也请他们帮着想想办法。你就说,现在国家不都号召支持小微企业吗?
小田问:我这个算小微企业吗?我说:肯定算。小田说:人家要不管呢?我说:那你也别着急,你大声点说“不是说执政为民吗?”,然后你就回来。回来你也别闲着,去找下房主老头儿,你把一年的租金给他提高点儿,看看他咋说。小田连连点头。
剪了发回家,妻见了说,今天咋剪的,这么楞呢。太短了。我笑:今天小田乱了套了,短就短点吧。
一晃,眼瞅着龙抬头都过了,又要去剪发了。
也不知道小田的店,现在咋样了,但愿还开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