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
——父亲节,献给天下做父亲的人们
周良震,西安交通大学1982级医学专业
题记:2025年5月17日去肿瘤医院复查CT,再次诊断是否患有恶性疾病。之前与医生沟通,告诉情况不乐观准备手术。今天是5月22日去取结果,要做最后诀断;此时心里无底,免不了惆怅满腹,一丝丝悲凉,担心儿子尚小,夫人已徐娘,孤单无助下突然想起了一生中唯一可以倚仗、能为我遮风挡雨的老父亲。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一泻千里,父亲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如乱云飞渡;感伤于父亲早已离我而去,此时此刻又有谁人肯为我兜底负重,承接心中之忧愁呢?
2004年4月,我82岁的老父亲拄着拐杖,孤零零一人来到北京,他衰弱的如同树梢上干瘪的枯叶,随时会为秋风吹落。
临行前,老家的大哥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近期听力下降得厉害,声音多大他都听不清,特别是春节后与我通电话时他感到十分吃力,心里就慌的很,放心不下我这个小儿子,执意要从千里之外来京,大哥怎么劝都不听。
父亲来京的第一天晚上拉着我手说,自打我上大学后,他就不太说我什么了,凡事多尊重我的意见与选择,不再干涉我的一举一动,同时告诉我一切后果要自负,算是一脚将我踹出了门,他让我直面血与火的社会现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创伤;他的目的就是逼着我早一点接受磨难并成长起来。从那时候起到现在已经20多年了,然而事与愿违,他的包容与开放让我的心无拘无束、四海漂泊、一不留神42岁的我依然孤身一人,无儿无女,着实令他揪心;特别是今年春节后他感到衰老的很快,担心哪一天他突然走了,就没有人管我了,如是这样,他岂能闭上眼睛。
听罢此言,作为小儿子的我内心也是苦逼一个,由于性格上的缺陷,我的大半生多是在极度矛盾中度过的,典型的志大才疏,表面上一团和气,如同“猪八戒”,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天到晚“师傅、师傅,师兄、师兄”叫着,毫无主见,凡事听领导,温顺恭良;而内心却固执倔拗,自视清高,“浑不吝”,不循规蹈矩,根本不屑于什么标准答案,也不屑于别人给我规定的什么人生道路、绝对不把自己套牢;要不然我的一生有什么精彩与鲜明的个性可言,主打的是我不管别人,别人也少管我,所谓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这种内心不肯向现实低头、不肯入世俗的结果,最后落成单身狗、成了大叔,独居在北京无房无车无户口,空有一副臭皮囊,又有哪一个傻女人愿意和我这个固执、不食人间烟火、蠢笨的傻缺在一起受罪呢。
2006年初,我与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结婚,恋爱期间,她一下班就毫无怨言陪着我在大学化学试验室做药物研究,帮助秤量、洗烧杯,搅玻璃棒,做检测,做记录,往往是干到深夜才回家。
我曾经问夫人为什么肯接受我这样的“三无产品”,不仅收入低,而且几乎所有的钱都去搞药物研究,如租实验室、支付研究生的劳务费、购买原料、试剂及设备等,这样不管不顾地烧钱,最后落的是破衣烂衫,粗茶淡饭,都不好意思见人,况且年龄还大她七八岁;如果说这是在打麻将,那绝对的是“十三不靠”。
夫人感慨地说我是个奇葩,算来也是蛮拼的,虽然有些轴,认知似乎有些不合群,但为人也算谦卑,倒插门嫁给她吃软饭也行。她就一个“老斑鸠”,工薪阶层,“白骨精”都算不上,也是靠精打细算过日子。
2006年底,我们的孩子出生,岳母帮助照顾孩子两个月后,因浙江老家有事急着回去,父亲听说后格外高兴,他说我北京的蜗居刚好可以容下他瘦小的身躯,就是拖着他疼痛了一辈子的老寒腿,爬都要爬到北京来,还说至少临去了还能看到他小孙子一眼。
在父亲到北京的第三天已临近春节,我在医院临床工作与兼职打工拧螺丝的企业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下午一个电话催我回单位交接工作,我不得不丢下坐月子的夫人与刚到北京的老父亲,急匆匆返回单位,临行前叮嘱老父亲在家等我,不要到外边去。
傍晚,天上飘落雪花,我急着向家赶,车在半道天就黑下来了,一路上全是亮红色尾灯的汽车,几乎走不动,我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回家,累得我一头就扎向枕头,立马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突然感到回家后没有看见老父亲,我一个激灵惊得蹦下床,忙问夫人;夫人说,两个小时前老父亲说了些她也听不懂的话(重庆话),彼此交流还特别困难(父亲听力差),后来她一直在专注于奶孩子,至于另外一个房间的老父亲什么时候出去的她也不知道。
听罢此言,我五雷轰顶,头发竖立,头皮发麻,顿时慌了神,猴急到了极点。现在外边漆黑一片,84岁的老父亲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肯定是迷路走丢了,这下可要了我的命!
我抓起棉衣,三下五除二从五层楼连蹦带跳窜了出去,慌乱中我全身血脉都凝固了,急火攻心,五官也拧成一团,眼珠子快飞出眼眶外了。
凭我对老父亲的了解,估计他去超市购买东西去了,便向超市方向狂奔,一路上扯着嗓子嘶吼,“爸、爸、爸呀、爸”喊个不停,这时我大嗓门能吼叫的功夫全都用上,虽然急的我喉咙发紧,气短堵得慌,喘息间高亢的声音依然嘹亮,穿透力强,传播遥远。
突然,只见前方四、五十米开外,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夜色里走进路灯光线下,在我视线的急速扫描中,视觉立刻捕捉到他,只见他拄着拐杖拖着一条腿挪着碎步,从远处一点一点向我这边移动,虽然穿得很厚与周围人差别不大,天上也飘着雪花造成影像略有些模糊,但就凭着我对他走路步态记忆的条件反射,我笃定此人百分之百就是我的老父亲。
此刻,我一阵狂喜,百米速度向他冲了过去,脚下打滑连续几个趔趧快要摔倒,即刻一把抱住他,此时悲喜交加,几乎喜极而涕,我埋怨道,这么黑的大雪天你跑出去,吓死我了。
父亲冻得坚硬的脸,没有一丝表情,突然间一行行泪水在他面颊上流淌下来,他委屈又颤抖地说:儿呀,你不要我了吗!此言一出,我的泪水一下子喷涌夺眶而出,我知道他因迷路把自己吓着了。
他是川东重庆口音、耳朵又不听用,几乎与人无法交流;在此天寒地冻漆黑一片,还下着大雪的夜晚,孤单一人,手足无措,必定是走投无路,火急火燎;在万分焦急、万念俱焚中盼星星、盼月亮,盼我来搭救他。
而让我更难以接受的是他骨瘦如柴的身上还背着一箱12斤重的牛奶;我急忙抢夺过来挎在身上,搀扶着老父亲一步一步走回家,背着他爬上五层楼。
从此以后,每当遇到飘雪的夜晚,我眼睛投向窗外时,眼前就会看见在雪花飘飘、雾霭朦胧背景里,老父亲的身影从黑暗处一点点浮现在灯光里。
失而复得的老父亲,回家后看见他的小孙子满心欢喜,刚才走失的事情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让我十分的愧疚。
晚上我与父亲躺在大床上,劝说他都84岁的人了,喘气费劲,上床都难,路也走不动,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了;万一出个事,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吗?
父亲说家里一个是月子婆,一个是奶娃娃,我又不在家,此时此刻这么冷的天,他不出去又有谁能够出去买东西呢?听罢此言,我顿时感伤的热泪盈眶。
父亲又说,昨天白天我带他出门走了走,他把从家到大马路对面的超市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各个拐弯路口的建筑他都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路程也就是四、五百米,谁能料到今天天黑的这么快,还下大雪,超市的出口与入口还不是一个方向,出超市大门一下子就懵了,建筑标志在夜色与雪花飘落下一概看不清,他彻底慌了神,就在超市周围打圈圈、徘徊不前。等了许久也没有看见我来接他,他彻底绝望了,一切都靠自己吧!他反而冷静下来,借助超市周围灯光不断地寻找、努力回忆他走过来的路径与方向,最后下定决心先跨越大马路,他想这样也许就可以离家近一点,兴许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就在他东张西望一步一跛行进中,他几乎失聪的耳朵似乎听到了一丝丝熟悉的声音向他越空飘来,非常的遥远兴许有些空灵,他全神贯注努力的辨别这一声声的呼喊,隐隐约约感觉到像是我的声音,便顺着声音方向挪步过来。
特别庆幸我84岁的老父亲此时此刻头脑十分清醒,就是在他93岁临去世昏迷前都没有糊涂,这是他走失又复得的关键。
通过这一次走失事件,我再次体会到父亲只要身体不垮,为了他的子孙,无论前面是天寒地冻白雪皑皑;还是漆黑一片地湿路滑,哪怕跌倒不起,也要向前。
记得我考大学那些年,父亲劝我放弃喜欢的体育与音乐特长,鼓励报考医学院当医生,让我圆他一辈子想当医生的梦。他说在人道主义的光辉映照下,与治病救人相比,人世间其他的任何东西都是苍白、毫无生命底色的,只有医生这个职业才能够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帮助到别人。
其实,父亲这一生反复告诫我最多,影响我最大的是:作为一个医生一定要心怀慈悲,敬重生命,对病人说话要和蔼,要和光同尘;最大的成就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创造并见证一个个医疗奇迹,拯救苍生脱离苦海,这样的人生才最有价值。
父亲还告诉我:创造医疗奇迹谈何容易,这条道路是极为艰苦,是要付出一生的代价;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与勇气是不会成功的。人间世俗鄙视的目光、嗤之以鼻、嘲笑挖苦不仅要照单全收,可能还要面临穷困潦倒、忍饥挨饿;嘱咐我面对窘态要一笑而过,要看得开、放得下,方能专心致志,哪怕被侮辱、被称为傻子时也不能自弃其志。
尊照父亲多年的教诲,我抱定决心接受人生的挑战,便义无反顾地选择跨越专业,在交叉领域找突破点,着手于医工结合搞创新。
那一年是2002年春天,我已年过39岁,人到中年被现实钉在生活的十字架上无力挣扎,丰满的理想与骨感的现实,有无尽的遗憾和不尽人意,人生仿佛陷入泥潭无任何起色,急于突破自己已势在必行。80岁的老父亲就拿出他大部分积蓄给了我,支持我搞研究,他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帮助到我的地方了,为此两个哥哥颇有怨气,父亲则不以为然,自此开启了我另辟蹊径、单打独斗、逆天改命的下半生。
从一开始,在完全不懂的植物化学领域中凭着一颗赤诚之心坚持试验研究,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我将中药植物药有效成分提纯,按药性并参照中医方剂学原理的君、臣、佐、使组方,做成临床可以使用的制剂,随后寻找病人反复进行验证,在不断涌现的灵感与付诸实践中不断的筛选,试错无数次;过程之艰辛不言而喻,其坎坷与心酸只有自知,但依然充满自信,乐此不疲。
经过一次一次的迭代,终于发明了治疗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的中药外用凝胶制剂,成功地解决了成百上千人的痛苦,有效率达80%,攻克了这项人类最为痛苦及整个医学界悬而未决的难题;也发明了治疗顽固性皮肤瘙痒症、湿疹、神经性皮炎及烧烫伤外用膏药。
父亲虽然身高只有一米六八,瘦弱如纸片般单薄,但在我心目中他永远伟岸而高大,永远是我品格与智慧的源泉。
今天上午我从肿瘤医院大楼扶电梯拾阶而上,准备接受医生诊断的最后宣判。作为一名主任医师,平时惯看多少生生死死,虽有对疾病折磨的同理心,那必须冷静处之,这缘于角色不同。而如今事情摊在自己身上,末路可能已经在向我招手,这一次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现在必须顶着头皮硬上,虽故作镇定,然心里免不了发虚发飘;不再淡定、不再从容,有点六神无主,恍惚间有赴刑场的感觉,特别地无助,突然间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老父亲消瘦苍白的脸,想起了在他身边的过往岁月,一幅幅、一帧帧在脑海里让我不断地去追寻;耳边又响起童年时他对我的一声声的呼唤;他那特有的川东重庆口音,一声低、一声高地呼喊着“小三,小三,回家吃饭喽!小三,小三,回家吃饭喽!”那是我童年时,经常在午饭档口,父亲在三层楼走廊窗台上对着空旷的大操场对我呼喊,这声声呼唤如同川江号子高亢而飘远,这个声音也给了我一生的温暖与依靠。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不禁又让我想起父亲家乡重庆嘉陵江畔那些伴着川江号子而应声的纤夫,他们全身赤裸拉着勒进肌肤里的纤绳,喘着粗气,下了死力气在崎岖的礁石上一步一步默默地爬行;他们遥望着远方,怀着坚韧的执着,驮着全家人的希望,无惧道路是多么坎坷、多么漫长;这一切不是我老父亲这一生真实的写照吗?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在拼命,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
同时我眼前又浮现出我那一直抱着手机不放的傻儿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也许将面临生死诀别,他能否健康的成长成为社会有用之才,我茫然一片,赌一把吧,也许我的手术平安就不要干扰他了,让他安静地求学吧,这可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最后不遗余力所能做出的正确选择。
周良震提笔于2025-05-17,修改完稿于2025-06-15父亲节于北京蓟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