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文苑】
“光阴故事”第三辑(散文)
为更好凝聚西安交通大学具有文学才能校友的力量,传承母校源远流长的辉煌文脉,营造积极向上的校友文化氛围,为全球校友文学爱好者与写作者搭建更广阔的交流平台,西安交通大学校友文学联合会开办西安交通大学校友“星火”文学主题征文活动,面向全球校友文学爱好者征集季度主题作品。本期刊发“光阴故事”主题的散文入选作品,1982级电气专业校友马永波作《童年记忆》。
童年记忆
作者:马永波,1982级软件专业
据说,人在临终时,会像过电影一样将自己的一生迅速地回忆一遍,大多数情节会集中在对于濒死者最为重要的事件上面。每想起这样的说法,我就感到极端的空乏,至今为止,我的生活无波无澜,既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能够回忆的东西很少,似乎生活仅仅是一种情绪,没有情节。如果能够概括的话,青春期的苦涩与愤怒,中年的劳累和黑眼圈,这两个短语就足以概括我迄今为止的生活。
所以,有时我会向哥哥姐姐问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很好奇我们共同度过的童年,在他们的记忆中是怎样一种模样。我曾经在《伊春记忆》中记录了大哥永平的回忆。后来大姐秀琴也写了一段文字给我,大姐的记忆比较简略,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仅仅是若干细节。也许,生活到最后只能留下少数的几个细节。对这样的细节进行分析,往往可以让我们更深地理解一个人的心灵,他最关心的东西。大姐秀琴是退休的中学语文教师,她从绥化师专毕业后回到克山一个中学教书,那时我常赖在她家,看她订的《人民文学》《飞天》《丑小鸭》,算是我的启蒙读物之一,其他的就是父亲的《星火燎原》和罗森塔尔·尤金编的《哲学辞典》,这个外国人的名字常在我嘴边萦绕,书名记不确切了,人名肯定没错。大姐身高一米七十多,性格温和,容貌秀丽,颇有旧时大家闺秀的气质。我考上大学时,是姐姐“陪送”,也就是一应用品是大姐主要开支,有次她领我去一个什么商店,人们不住嘴地夸奖,“这姐俩,眼睛毛突突的。”小时候父母领我们去看电影,一家六口人,除了母亲和大哥身材不高,其余都是大个,常惹来“侧目”和啧啧之声,好不骄傲。
父母去世过早(父亲60岁,母亲66岁),只剩下我们四个姐弟在人间,大姐孤身一人在克山老家,两次婚姻均以失败告终。对人的苦难,我自信比很多人认识得清楚。普通人的记忆可能也是历史记忆的一种,因此我愿意把大姐的一段文字抄录在这里,作为纪念——
我出生在河北省石家庄市。记得生下来只有几斤重,妈妈说我不足月好像不能活成,但爸爸很喜欢我,给我起了好几个名字,叫石柱、石风、石桩,后来妈妈给我起的名叫——秀琴。
我们家是随军家属,跟着爸爸在部队里生活,我记事的时候我们的家是在哈尔滨政法干校。
记得有一次,我和你大哥出去玩,遇到一个好心的老人,他在部队里喂马,那年是饥荒年,粮食短缺,部队里有规定不准出外买吃的,打饭也有数量规定,我们家在部队食堂吃,那时我们家五口人,有的时候根本就吃不饱。后来我们随妈妈去了老家——黑龙江省绥化张维屯前八五队乡下的老家。当时是在老叔家住,生活很艰难,妈妈有时夜里偷偷地哭。
我七岁的时候随军到了伊春市,那是小兴安岭。爸爸在伊春的中队当中队长,我们就住在中队里,过了一年部队给我家两间房子,砖瓦结构,不大但很舒适。永波那就是你的出生地——伊春。
在伊春的日子里,爸在中队只是星期天回家,家里的一切都要妈一人承担,妈妈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也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爱她——也非常的想念她!
伊春是林区。有山有水,风景迷人。
有一次,我和你大哥出去墟鱼,把馒头渣放在罐头瓶中,把瓶放到水里,水清得能看到鱼儿进入瓶中,跑过去用手捂住瓶口,鱼就“落网”了。有趣极了!
伊春的山里啥都有。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李子、黑悠悠、蘑菇,还有山花,好看极了。我和你大哥经常和大人们一起上山。
爸是个很乐观的人,他常带我们出去玩。如爬山、钓鱼、游泳、采野花。
在伊春的生活很快乐。
我们的父亲是军人,他很帅,很和气,为人正直。
我们的母亲,很美,很勤劳,她是伟大的。
我们没有福气拥有他们,离开我们太早了,思念之情难以言表。
2006年11月14日晚11点
琴儿
大姐这段朴素的文字让我久久地感动不已,它更像是一组看似漫不经心剪辑的黑白镜头,平淡中隐含诗意。大姐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做军官的父亲就已经能有近一百元的工资了,当时在石家庄一家三口的生活是相当不错的。母亲能抽上圆铁盒的香烟,据说大姐都腻歪了吃烧鸡和橘子,买橘子都是成小桶地买。这一点,让正好赶上挨饿年代的大哥永平耿耿于怀,并常说自己生得矮就是小时候没吃的。最常吃的食物就是土豆,弄得大哥现在都坚决不吃土豆,而在北方,土豆是最常备的食物。有关这一段辛酸的岁月,关于大姐提到的他们俩遇见的喂马老人,给他们豆饼的事情,大哥在他的诗《豆饼和榆树叶》中描述得比较详细,我用散文体复述在此——
一年夏天很热,姐姐领着我躲进榆树墙里的杨树林,树阴下很凉爽,从杨树枝叶间望上去,太阳好像火球在蓝天上燃烧,微风一吹,树叶摇曳着,绿油油的光,发出哗哗的声音。“姐姐我饿了,咱们回家吧。”姐姐看着我:“我也饿,要不我们去马号看看马吃饭吧。”于是我们来到军队养马的地方,那儿有很多马,一排排站着,一边吃草一边还看了我们几眼,“姐,那马怎么不坐着吃?”“它不坐,就站着吃。”这时喂马的战士走过来问,“你们姐俩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事吗?”“我们没事,就是来看看马。”那战士转身进了一道门,不一会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块三角形豆饼(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放在姐姐手里,告诉姐姐藏在衣服里,千万别让人看见,赶快回家。我们走出马号,沿着两边有榆树墙的甬道,在榆树上撸了两小兜树叶,我用手捂着鼓溜溜的口袋,悄悄溜回家,像偷了别人家贵重东西似的。姐姐告诉妈妈是马号的叔叔给的,妈妈就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去厨房把豆饼泡起来,洗干净树叶,把它们搅碎在一起,黄铜的煤油炉燃烧起来,饼在锅边贴成了一圈,我们并排坐在床上小腿在空中悠荡着,眼睛盯着那锅,看香气扑向棚顶,六个金黄的小饼子表面上,还有一片片绿叶,像黄金镶上了绿宝石。我不停地咽着囗水,从床上滑下地,冲到小锅边,看母亲用铲子,将它们铲出来放在盘子里,小饼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看着它们,我等不及了,“妈,先让我尝尝。”母亲将饼子一掰两半分给我和姐姐,叮嘱我们不能吃多了,吃多会把肚子胀裂了。“裂,裂是怎么回事?”我伸出舌头先舔舔,然后咬了一小口,慢慢细品,豆子的香味,树叶的清新,从那个饥饿年代一直传到了现在,有时间我请孩子们尝尝。
大哥是在老家绥化农村出生的,当时母亲带着大姐和大哥,和叔叔一家一起过日子,父亲从城里给寄生活费,由叔叔管账,因为哈尔滨城里有很多人饿得挺不住回农村了,农村总该吃的东西多一点,但也十分匮乏。那段日子,给大哥留下了深深的对饥饿的记忆,以至在近五十年后的今天,饥饿如同血红的鞭影依然晃动在他的诗中,那时,作为幼儿,大哥能否存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他在《姐姐、绳子和土豆》中回忆到母亲下田干活,把姐姐和他留在家里,怕姐姐管不了他,用绳子把他拴在坑上的情景——
一缕阳光照在炕上,一根麻绳,一头拴在窗框上,一头拴在他的腰间,他的世界在炕上,只有一米范围,炕上有几个熟土豆,西面一个老式皮箱,一摞被褥。他在炕上爬来爬去,麻绳在不停摆动,有时土豆会挡住他的路,他用一只小手把它们扒拉到一边,有时他扶着窗台站起来,站不了多久,望着外面杨树上跳跃的麻雀,望着远处的一片玉米地。地上站着一个小女孩,翘着双脚,双手扒着炕沿,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他又时也会哭,她就从锅里捞几个土豆扔在炕上,开始他还咬几口,后来只是看着或拿着玩。天色渐暗,小女孩站在门外。他又扶着窗台望着外面,这一天只有一根绳子和姐姐,还有几个土豆陪伴着他。下地干农活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温暖的夜晚就要来临。
又过了几年,母亲带着大姐和大哥返回哈尔滨,与父亲团聚,在那里又生下了我的二哥永刚。二哥没有怎么和我说起小时候的事。只记得我们在伊春时,二哥常替母亲哄我。只比我大四岁的二哥贪玩,他会先把我抱在怀里,像母亲哄孩子那样悠荡着,嘴里一边说,“哄儿睡觉喽,哄儿睡觉喽。”等我闭上眼睛,他会砰地一声把我往炕上一撇,撒腿就跑,全然不顾我在碰击之下,又惊醒过来,哇哇大哭。二哥小时候比较顽劣,也不爱带我一起玩儿,因为老要跟着他,我就会挨他的踢,有段时间,我走路一拐一拐的,就是被二哥踢的,母亲问起,我也只敢说是自己摔的。最惊险的一次是,二哥拿着剪刀、浆糊去前院找同伴做风筝,我在后面跟着,被他发现了,我转身往家跑,一拐弯,他在后面把剪子飞过来,真准,正刺中我右脚脚踝骨的下侧,差一点就让我成了残废。二哥一看出事了,吓得直哭,我们在院子的大木盆里洗伤口,一盆水都是红的。母亲回来看见,我又帮二哥圆谎,说是自己弄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在伊春我生活到六岁,那段日子,在哥姐和我的记忆中,还是非常幸福的,童年总是无忧无虑地吹着口哨。大哥的诗《伊甸园》,把童年的伊春写成了乐园——
父亲在河里畅游
母亲在河边用棒槌捶着衣服
姐姐在一个河汊里看青蛙的卵
我和二弟在河的浅处扑腾着
三弟坐在河边的草尖上
用他那双充满灵性的大眼望着我们。
凉爽的风从河面吹过
北面的山一片绿色
阳光在河里闪耀
那时,家离西大河很近,哥哥姐姐经常偷跑出去,游泳,抓鱼,采山珍。母亲有时就背着我去找他们,他们老远听见母亲的声音,就会躲在长草中,悄悄从另外的方向绕回家去,回家赶紧用清水把胳膊腿洗洗,这样,就不会显露河水留在身上的白印了。有时伪装失败,免不了被母亲用劈柴胖揍一顿。
在哥哥姐姐的记忆中,我是个非常爱学习的孩子。大姐有一天看到我庞大的翻译与写作计划,就说了一句:“你小时候就对知识有特别的追求,在上小学时,因为有一次没得双百,一门得了99.5,还是老师弄差了,把你哭得呢,后来还是妈打了你两巴掌,才不哭了。”大哥也提到,每次参加地区的语文竞赛,几乎都是第一,可是有一次得了第二,得第一的是以前总得第二的一个女生,这回又是哭个没完。小时候每天早晨醒来,就去看书,以至母亲怕我眼睛看坏,把书都给我扔了。这是我的记忆。而在大哥的记忆中,事情并不是这样,他在《扔出去的书像一片片雪》一诗中写道——
一年秋天/母亲在缝制我们过冬的棉衣/三弟在炕上看书/一会儿躺着一会儿趴着/不时发出吃吃的大笑/同时用双脚啪啪地刨着炕/棉花被他刨得飞起/然后雪花一样落下/母亲看着他说/去外边玩去,真捣乱/他安静了一会儿/但没多久,看到精彩处/双脚又开始刨炕/棉花再一次飞起落下/母亲生气了/一把将他手中的书夺下来/撕了,从窗口扔了出去/像扔出去一片片雪/三弟惊呆了/看了母亲半天/突然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下地,冲出屋外,捡起书/回到屋里,一边往一起粘/一边无声地流泪/那眼泪一颗颗很大/像他的眼睛
原来,我是妨碍了母亲做家务。该!哈哈。
从伊春随父亲的军队换防来到克山,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童年记忆中逐渐多了一份清晰和个人的色彩,但也像越翻越快的小人书,光影交错。记忆中的大哥一直是我们的保护者。二哥还是那么淘,有一次他趴在罗锅桥栏上,探身向桥的涵洞里看,那里有小伙伴在抽烟。有个叫“大门”的小流氓过来踢了二哥后屁股一脚,差点没把二哥踢得摔到桥下去,如果那样,估计至少落个残废。二哥哭唧唧地回家,大哥知道了,出门追上那个“大门”,从桥东打到桥西,大哥自小习武,虽生性温和,可一旦火起,可是了不得。最后把“大门”堵到桥西的大杨树下,等我们随后赶出去,只见大哥在那里一顿飞脚,打得对方跪地求饶。还有一次,我得了猩红热住院,出院时大哥和他的同学刘迷糊来接我,沿西大沟(一条小河)回家,时值冬日,我戴着棉军帽,系着帽耳朵,走在后面。路边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子靠土墙站着,看我们过来,开始挑衅,抢我的帽子,因为猫耳朵系着,没抢走,把我拽了一个趔趄。大哥停下脚,回头看着。对方中站出来一个最凶的,说,“你瞅啥,你不就是马永平,会点武嘛。”动手在所难免了。我看见大哥把手表握在一只手里,怕把表打坏了,用另一只手与对方动起手来。当时大哥应该还是高中生,每顿饭能吃一小盆苞米馇子,正是有力气的时候。这顿揍啊,从沟边一直打到沟底,大哥用垡头子(干燥的泥炭草块)将对方拍得满脑袋土,直不起腰来。这个人可能从来没吃过亏,沿大沟往北跑家去了,回家拎了两把菜刀直找上门来。大哥要冲出去,我当时傻了吧唧还找了把斧子,让大哥拿着。父亲出来制止了进一步的争斗。
小时候我每天一大早就随大哥起来练武。上小学的时候,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一个小伙伴打了起来,当时对方的大哥也在,想冲过来帮助显然不是我对手的弟弟,永平在边上,每当他冲过来,就一个腿绊儿将其放倒在地,他一再爬起来往过冲,但总是倒在我大哥的脚下。可那次争斗最终却是我吃亏了,被打得满地乱滚的小伙伴正滚到一堆煤灰渣子上,顺手拣起一块一撇,正打在我上唇上,拿东西锋利得像火山石,都是烧出的洞,这下我的上唇一下子裂开了,后来缝了七针,到现在还有个疤痕,差点成了兔子嘴。记得那年冬天,那小伙伴的妈妈来我家看过我,带了粘豆包。被人特殊对待的滋味很好受,哪怕是受伤和生病。但我和那小伙伴的友谊,也就这样结束了。我也迅速忘记了他的名字。直到我上了大学,大哥依然是我的保护者,甚至直到现在,我已经到了快五十岁的年纪,大哥依然在保护着我。记得上大学一年放暑假,在克山大姐家的院外,我们在切磋几个套路动作,一个小子骑车经过,嚷了一句,“看你们高高矮矮,还练武呢。”我听着这话来气,一把将他从车子上薅下来,这小子挺凶,有要动手的架势,大哥把我往旁边一拉,照对方脸上就是一巴掌,这一掌,对方鼻口窜血,栽歪到阴沟里了,口里直叫着大姐夫刘德的名字,原来他们认识。后来很多天,大姐不让我出屋,说那小子纠集了十来个人在街上堵我。前年大姐来南京过年,我们三个在火车站附近,想打车去阅江楼。有出租车停在那里,我过去问,司机根本不搭理我。既拒载,又不把车开走。我气得大骂起来。司机听是外地口音,加之我虽然身材高大,但满脸书生气,就气汹汹地下车奔过来。我也打算和对方动手。这时,本来站在旁边观看的大哥,上前一步,拦在我身前,用两个指头点了那司机前胸一下,阻拦他的来势,我登时看见,那司机脸色刷地就白了,蹬蹬噔倒退了好几步,一声不吭,缩回了车中,任我在外面破口大骂。
在这个人情冷漠的时代,也许我们能够拥有的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温暖的亲情和温馨的回忆了。能够经受逆境考验的唯一的愉快,是家庭中的愉快。1943年5月6日,朋霍费尔在单人囚室里写给他家人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颇能代表我现在的心境——“我从心底里希望你们度过愉快的一天,我的心将与你们在一起。但愿你们对我的思念,只限于对过去幸福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希望。正是在生活变得艰难时,我们才尤其需要看到生活中那些并未受到损害的真实的愉快……感谢你们为我的缘故而正在做着和忍受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