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绒花
作者:盛家骝,63级制冷专业。学工好文,时有文字发表于报刊。
在母亲去世的近二年,她的形象常浮现在我心中,梦里不时也见。梦见母亲的音容笑貌,梦见遍地纯白的雪绒花。梦中见,应无恙。
一九四九年前,母亲初中毕业,后进会计补习学校。参加工作就是会计。她一向工作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后在西安交通大学财务科工作,当时学校人手少工作紧,五、六十年代她加班是常事。母亲甚至还为加班感到不安,不为别的,只是是否会让同事们感到自己能力差。但很快又自我安慰,工作放在眼前,干不完还行,笨鸟先飞。但事实上领导和同事们对她的业务精益求精、勇挑重担的精神是敬佩的。母亲常向父亲讨教业务,父亲一九四九年前是在银行、钱庄学生意出身。她往往是吃着饭还走账、下账的,真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工作苦累不说,只是一扪心思干。同事有了难处,有求必应。一位母亲的老同事还忿忿不平:“你妈太好说话了。”她只是说:“工作总得有人干,茌哪里都一样,帮人就是帮自己。”我上西安交大后,有时去财务科找母亲,从来见的是她戴着袖套埋头打算盘,没见过一回喝水聊天。而且几乎每次去都是阿姨们先同我打招呼,然后喊我妈:“儿子来了。”她这才放下手,慢慢抬起头。她们都说:“你妈是老黄牛”。那位母亲多年的老同事则操吴语:“五笃姆妈走起路来是急急匆匆———脚忙;爬到桌上是噼里啪啦———手忙;一句闲话,一天到晚是———瞎忙。”惹得同室阿姨哈哈大笑。文化革命中,因家庭成分问题,父母都被专政了……文革后期母亲恢复工作后又带了几个徒弟,都是“老三届”。她毫无保留地给青年们传授业务,做好传帮带工作,并建立了良好的师徒关系。多年后她们成了业务骨干,有的还当了处长。在母亲退休的二十多年中,逢年过节她们总要来探望恩师,结婚了还带着丈夫、孩子来,直至母亲病重去世。母亲病重的前一星期我从山西单位赶回家,当天她指了指我哥跟我说:“哥哥累了,叫他歇歇吧。”第二天她已说不出话,认不出人了。年迈的父亲由我们陪着去医院看她,父亲凑着耳朵叫她,她没反应,只是睁着眼睛直视天花板。父亲同她贴了贴脸,唤了几声,无奈地说了句:“想不到成这个样子了。”遗憾地走了。父亲带的小剪刀(准备给母亲剪脚指甲)也没有用上。我和哥在一旁沉默着。几十年的夫妻就这样别了,什么话也没有(这是父亲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可过了一天,同事们去探视她,我介绍了母亲目前的状况,她的徒弟握住她的手轻呼慢唤:“汪老师,汪老师。”母亲的目光竟不再呆滞,透出平日的慈祥,气色也渐渐泛红,轻声地应着:“小陆,好。”然后又缓缓地把目光转向同事们,尽管再没说什么,但眼光里透出的是真挚的谢意。同事们离开病房时,母亲竟还能微微招了招手。坐在一旁的我不竟热泪盈眶,不能自已。这最后的动作永远定格在我心中。此后她再也没说什么,表示什么。生命的航船似流水缓缓而来、又悠悠而去,两天后母亲与世长辞。
母亲去世当年的年卅,下午我独自坐在西安家中的写字台前,望着窗外。天灰蒙蒙的,看着、看着,雪零零落落地飘了下来。多年回家未见雪天,这次回来探望年迈多病的父亲并一起过年。到家两天没出去,电话与同学联系了一下。他们都忙,忙挣钱,忙过年,忙无奈,忙有奈,唯我清闲。从窗口望出并没有多大空间,对面也是一栋六层楼房,相隔不远,两楼间一条水泥路,一排树,再就是一小片花草地。我家住二楼,向外看去,不见天空,只见排排窗户,死气沉沉,很压抑。雪花零落不断,却是一种活的动感,送来了生气,有些舒心。不知为什么须臾间雪竟愈下愈大、愈来愈紧,小片成大片、小片追大片,雪片顷刻组成了宽大的活动幕帘挂在两楼间,楼在缓缓地升腾。凝目而视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心灵的涤荡,雪似的纯洁。枝头压满了雪,路面铺满了雪,洁白一片。这里当然是感觉不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但,凝视、凝视,思维进入了一种状态,失去自我,伴着漫漫雪花畅游在天地宇间。拂拂扬扬的白雪只叫人觉得心灵的净化,生命的飘忽。
冬日,雪来自高空,铺洒在大地,似一床硕大的雪被遮护着世间万物,呵护着那翠绿的麦苗。它融入大地滋润禾苗,而后变成蒸气升入天空,来年它又降临大地。冬雪给孩童带来了无尽的乐趣,那紫红的粉脸、僵直的小手都抵挡不住堆雪人、打雪仗的诱惑。雪抑制了病菌的活力,是人类健康的卫士。“瑞雪兆丰年”,“梅花喜欢漫天雪”。雪给人类带来了美、健康和财富。雪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人们,无所索求,奉献不都是这样的吗?
雪真大啊,铺天盖地。我望着雪,却又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悄然地窜上心头。好孤单寂寞,盼着电话铃响,但始终没有。听到的只是另一间房里耄耋之年父亲那低沉沙哑的咳嗽声。我不由得抬头向左边墙上望去。墙上挂着母亲的遗像,目光注视着我,微笑着。那是一张二十年前她六十岁时的相片,显得年轻。她去世近两年了。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眼眶里泪花点点飞,一种负疚的感觉。
母亲一生的思想、工作组织上作了定论,在学校为其召开的追悼会上原单位介绍了她的工作简历,说她“一生清白做人,敬业爱岗,为国家为学校贡献了毕生的精力”。介绍中在其思想、工作、人品上用了相当多的溢美之词。前人走了,后人追思,颂扬其一生的业绩是人之常情。而对于母亲所作的赞美之词,在我看来都是真真切切的东西,丝毫没有虚意、哗众。每一组赞美词的后面,我都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母亲,一个平凡人的一生。会上,哥哥代表亲人讲了话,追思一个勤俭持家、尊老爱幼的母亲,追述母亲生前的种种切切。别了,母亲!因为爱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革命先驱中山先生讲:“人类常把母亲当作美丽和博大的化身,人类在生育女人的同时,女人也生育了整个人类。”
母亲走了,带着岁月的磨砺、疲惫的身心,总算可以歇歇了。不可捉摸的命运,哀乐悲欢无不尽其极致,那生命的美好与沉重。我考上大学了,一所家在其中的名牌大学,亲朋同事的赞扬、羡慕,母亲乐了。在“牛棚”的日子里,我用“我的”生活费(父母没工资了,只发生活费,有我一份)给母亲买了双雨鞋,为了她在打扫厕所时不湿脚,她的心酸了。我病了,她日夜守护,多少心血,她苦了。为了不经世的我,我的生活、前途,她操碎了心。我的个人生活因历史原因让她伤心,没能回到学校她的身边。而她这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放弃心爱的工作提前退休。我从南方出差返家(没回太行山中自己的家)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推门见她竟不是半年前的她,神色憔悴,身体掉了“架”,她轻声无力地告诉我:“只能吃几调羹饭,胃疼。”那阴郁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我的心震颤了,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胃癌(此前她竟还未去医院检查)。我得用公用电话给单位请假,我深悲极恸,给领导通话竟不连句,相泣而述:“母亲不行了……”我的心被无法抑制的悲伤攫住了。此后就是给母亲跑医院了,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尽了尽心,这就是生活。我知道吾将终老他乡,然定会随你——我亲爱的母亲。“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窗外,天渐渐黑了,雪仍是那么大,可谓鹅毛大雪。雪把人间涤荡得洁白无瑕,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包裹着世间的温情、伤情、亲情。我凝视这万万千千、千千万万飘舞的雪花,这生生不息的魂灵。远处传来了零乱的鞭炮声,提醒我马上要过年了,该吃年夜饭了。今晚只有思绪万千的我和年迈多病的父亲……不,还有母亲,母亲安详的目光、母亲微微的笑容与我们同在。还有那漫天飞扬、圣洁的雪绒花。雪绒花,小而白、纯又美,永远吐露芬芳,徜徉在浩瀚天地间。
200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