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阳光
---写给朋友倪流
作者：马永波，软件82级。曾获文艺学博士学位，并师从著名诗学理论家孙绍振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国当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已出版各类著作90余部。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秋天的阳光真好。它泼在我的桌上，在这样的早晨不应该再悲愁，否则就是辜负了这美好而短暂的时日，辜负了这似乎只能用心去倾听的阳光。蘸着阳光写下的字句，是为你的，也是为我的。当然也是这个世界的。它应该透明如水晶，轻柔如草间的影子，纯粹如宝石里隐现的光芒。是的，不该再悲伤了。秋天很好，世界浑圆地高悬空中，你很好，还有我。
在这样的日子，写作与否都无所谓。黄花在触到嘴唇之前即已枯萎，它们别有所爱。它们的芳香凝结在松树的一角，向另一个季节悄悄地滑动，哀悼着，为自己难过。可以随便走走，因为秋天里这样的日子并不多。也许半个月之后，或者更短，就会阴雨连绵，连月亮也极难见到。秋天就会一场雨一场雨的冷了，包括我们流动中减速的思想。那时，我们只有关在屋子里，那狭长的白色小屋，重温酒神狄奥尼索斯清明的智慧，耳闻窗外的柳树落叶纷纷，想起天涯孤旅，飘零的身世，和一个早已过世的朋友。在这样的雨夜，这样烛影摇红的寂静时光，杯子将疲倦得如高处残余的果子，一件疲倦的衣裳。你要推门出去，让雨打湿你大麦般的头发，洗黑你热气腾腾的胸脯，在你的舌头上刺绣，你要记住我的话，你要想起我，想起这诗的季节我的季节，你要孤独一阵子，你要在经过那些雨夜的窗口时仰起头，得到瞬间的温暖，你要祝福这些在灯下展开的生活，然后走开，像一个阿拉伯人，一个印第安人。你要去那间黑色的大屋，默默地坐在人们中间，听雨的话，接受我的祝福。
然后回去，像另一个人一样回到往昔的生活。你将发现一切都已改变。雨不再是雨，我不再是我。你将在黑暗中摸索着写下一些文字，到黎明它们就会了无痕迹，可你发现它们已种在你潮湿的心里。早上那些书会自己打开，那些字迹凌乱成一团光影，它们已经永恒，你会感到自己许多年前，曾有过这么一种感觉。那些书滑如丝帛，以一种永恒的方式打开着。你不去读它，你知道一定有人，在某个地方，偷偷在你之前已经读过。那时你就笑一笑吧。窗外的阳光一定很好，你的心一定安静得像一片新鲜的雪地。
是的，这样的日子我们是宁静的。这是一种智慧。像水，或者以坚硬刺穿我们生活的光。宁静包容一切，它也是一口陷阱，灰色的，任何事物都沉浸在里面，化为灰色。多年以来，我一直企望自己的诗歌达到一种包罗万象的宁静，它恢宏，沉寂，什么也没有，又似乎产生一切。它是嘹亮的一声，太嘹亮了，以至于耳朵无法听见。而和谐的心灵会听到那被放大了的万物之上宇宙宁静的博动。一种澄明之境。从古至今只有一个人接近了它。那就是高古的哲学诗人荷尔德林。可惜他中途掉进了疯狂的泥潭。可什么叫疯狂呢？从这位精神病人隐居的屋子里，整整三十五年，邻居们只听到优雅的琴声。难道这叫疯狂。那个境界里无人居住，所以连荷尔德林也不得不以发疯来保持自己的人性。没有人能在接近那个境界时不会浑身发抖，靠近雷声的云朵，像午夜里的水井。而有一天真的抵达了，我就会把竖琴系在柳树上，那时我一定老了，连笔都握不住，可是朋友，你相信吗，这个瘦高阴郁的老人，他的心里充满光明！
我的朋友，我们都在为一个模糊的东西活着，它巨大像烟雾。我们不是被东西拉着走，而是被一个东西推着走。它是死亡的噩梦，也是祈求永恒的冲动。早上穿鞋时，你会在鞋壳里踩痛它的尾巴和一只绿色的蛙形小脚。别怕，我心灵的朋友，不用怕。它是柔软的，还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瞧，它在微笑。原来，它就是我们自己。我一直对神秘有经久不衰的兴趣，我以为我们东方文化的精髓就是一种神秘的直觉，它和谐完美，无相无形，无声无色，而又无处不在。把握这种神秘吧，因为它就在你的内部，是你的本质。可是压力太大了。内与外的。精神与物质的。我们被夹在门缝里。诗歌已经断送了我们的过去，正在断送或几乎断送我们美好的前程。你有些退缩。我无法说更多什么。你有自己的生活，你要穿上一件合体的衣裳。人人都这样。我不忍心打扰你的平衡，你了解我对人的情感。可写作是一辈子的事情，一旦它抓住你，你无法逃脱。因为对一个善于思虑的人来说，他不会停止关于生存终极价值与与意义的超验追问，而这追问即是噩梦，即是世俗欢乐的终止和无尽苦难的开始。苦海无边，回头也未必是岸啊。只有经过彻底思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还是得思虑啊。还是必须写作。为了有一天我们能真正的存在。为了那无时无刻不在启示着一重光明的存在。人们看不懂我们的文字。可对于我们，它们严谨得如同逻辑。他们的眼睛只看到魔法，而看不到花的芳香。他们拒绝注视，而不是真正丧失了选择能力。这是一种幸运，是我们仅有的财富。
我的朋友，你离我这样近，可我宁愿在纸上与你交谈。在过去的日子中我们已经谈了许多，或者什么都没有谈。一如今天。可你瞧，阳光多好，我要去走走，随便想想这个秋天。你最好也如此。
1990年11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