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抒情短诗情感篇(28首)
作者:马永波,软件82级。曾获文艺学博士学位,并师从著名诗学理论家孙绍振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国当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已出版各类著作90余部。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父亲
这个把一生献给光明的人
如今已进入黑暗
他的身体沉重得
像一个衰败的王国
我坐在他床边守候,这个人
我的父亲,病体沉重
输液管在响
是父亲的生命在流逝
或者回复
我不能确定
我转身去看外面的雨
亲人们还在不停地上路
他们总也没有到达
母亲在我的对面
自言自语,或者敏捷地奔去开门
我看着床上,这个人
小时是我慈爱的父亲
长大后是我倾斜的远方
现在,是我的一个孩子
他面容安静,双唇翕动
频频地梦见过去
(战争年代,马蹄窝里发黄的雨水
以及体内焚烧的石头)
也许,还有他自己的父亲,和另一个地方
那里,不知有没有又一个他
正梦见此刻
晚上雨下得大了
去给父亲送水
白色的壶,像小鸽子
咕咕咕,咕咕咕
我要不停地叫
像小鸽子。在雨中
那些经过的店铺空空荡荡
像被雨淘空内脏的标本,呲着牙
呲着牙,我找不到我的童年
找不到父亲
我要不停地叫
雨衣像一只熊趴在我的背上
我不知该去哪里
这同一场雨
让两代人无家可归
父亲的灯
院子里的灯还亮着
篱笆上,牵牛花还在努力攀缘
白油漆像干燥的皮肤爆裂的木桌上
散落着苍白的豆荚和眼泪
这是秋天,所有秋天中的秋天
麻土豆堆在窗前
屋子里早就黑了,黑而温暖
还有寂静,微弱的灰烬的香气
家人睡熟的呼吸如白幽灵飘荡
我在黑暗中醒着,等待着什么
这是父亲的秋天,他的指节越发粗大
他不说话,我听见窗前的摇椅
咯吱作响,父亲起身离开
他身体的黑暗在独自摇晃
他在院子里一个人站着
望着天边的星星和树顶模糊的道路
篱笆旁的罐头瓶里,蜡烛一直燃着
父亲的秋天,他心里不再只装着我们
也许到了一定年纪,人就会有
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件事
父亲什么时候走上了那条
黑暗中发光的路,没有人知道
他留下的灯一直亮着
白昼在延长,秋天似乎始终没有结束
父亲的信
儿永波:您好,学习进步。
上次邮信收到否?现将家中情况告诉您如下:
家中两位老人非常好,您母亲病情比以往都好,我身体强壮之。
咱们今年冬菜采购情况是:土豆800斤,现到家了
白菜1000斤,倭瓜100斤,又在市场买了100个鸡蛋
准备放假您们回来用。家中养的鸡鸭鹅长得很好
准备将大公鸡喂胖了,过春节时改善生活。
其次,我和永平把炕扒完了
小玲会走了,能讲不少话了
小薇薇可会来事了
燕超也同样懂事
咱们家中小鸡给永刚六个
两个母鸡,四个公鸡
家中情况就这样
邮信同时寄去40元钱,望查收
望您加强学习,多锻炼身体
同李潇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来信可以寄克山一中——马显恒
我和学校的值班室说好了
离我现住处50多米远,取信比较方便
执笔存正。父:马显恒 84年9月26号
(我忘记了是否回复了此信
父亲于1990年死去,享年60岁
瘦得脱了相,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夜钓
遥远的北方,朦胧的河湾
父亲带着我和二哥
在几丛水边的柳树之间安顿下来
水从树根下流过
手电照到河的中央
我穿着雨靴,泥岸很滑
隔着黑橡胶我感觉到
河水的凉和冲激的力量
父亲不让我走远
不让我太靠近河边
沉重宽大的雨衣挡住蚊虫的嗡鸣
二哥忽隐忽现,他的耐心是条小鱼
父亲钓到了些什么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他钓到了
他自己也不认识的东西
还有老家夏日夜晚的凉气
响亮的水声,父亲高大的身影
在柳树丛后久久静止
被来路不明的微光
投射到河面,像一座断桥
众多硕大的星星在河水中游动
我望着身后的树林,被黑暗所吸引
那里总好像有人分开枝叶而来
我这一生从未钓到过鱼
当我拉动钓竿,黑暗的水底
我的父亲在和我角力,往下拖
一根颤抖的细线把我们连接
母亲
我们能彼此陪伴的日子已藉藉可数
那年冬天,我穿过横垄地去邻村看电影
回来的路上突然想到时空是这样广阔
当一切过去你是否已是别人的母亲
再认不出这双风雪中向你伸出的手
我赶紧回去,亲切,兴奋,担着心
像已离家五年
更小的时候每当你去了邻家
我玩累了找你
还没进门就先喊饿
你老是红着脸怪我馋人家的东西
可你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回家
直到现在你仍在笑我
你那么轻易地否认了我的爱
我和你一起笑着,感到又轻松又迷惘
现在的日子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我写着深冬的诗,啃着冻馒头
嘴里满是甜味
这是些远离你的日子
还要过很久我才能找到你
说一声,妈我饿了
生日夜想起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我的妈妈死在蓝窗格的春天
我的爱干净的妈妈擦了一上午的玻璃
停下手,用我用过的旧作业本
卷了一根旱烟,用唾沫粘好
她想倒退着坐到炕上
却坐空摔在了炕沿下
脑溢血像她刚刚吐出的烟圈
还在屋子中央渐渐扩散
我的妈妈就那样死在
阴影变成池塘的春天
满院子的阳光都闭上了柳叶的眼睛
爸爸去世后,我的妈妈常常不睡觉
她要故意累自己,想早点去到爸爸身边
我的爱干净的妈妈,早年在伊春
我会帮她给红漆地板打蜡
光滑得穿着袜子无法行走
我们就打出溜滑玩儿,有几年
我的妈妈好像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烧得滚烫的小脸紧贴着她后背
迷迷糊糊听着她芳香的心跳
我不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
只是偶尔,当我的眼睛疲惫发黑
像从一口寂静的深井里
荡漾出妈妈的微笑,带着孤儿的忧郁
和坚忍,随着细碎的阳光变形又消失
我的妈妈在一个漂满形象的空间
我无法把她找回来,那天顶垂下的巨钟
没有指针,钟摆掠过大地
驱赶着那些羞怯的灵魂
我的妈妈是个漂亮的姑娘
可我只记得她老年的模样
每当我独卧
每当我独卧,我会侧身蜷起双膝
护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
从黑暗中,便会有一只温暖的手臂伸来
环住我,甜丝丝好闻的呼吸
就会吹拂我的耳朵后面
我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我就要五十岁了,我越来越小了
而以前是这样,在童年漫长的
好像总也不会结束的夏日午后
在北方铺着凉席的土炕上
我悄悄挪开那只温暖的白手臂
溜到院子里,和阳光游戏
并偶尔透过明亮的窗玻璃
看一眼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感到安心
母亲的失眠症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烛光下颤抖
她太爱黑暗了——她无法入睡
她有时沉默地坐着,用我的旧作业本卷纸烟
她摸过的事物都逐一变得喑哑
烟头的红火像透过白霜的星星一明一灭
烟灰保持着形状,长于未燃尽的许诺
很多年过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烟味
让我醒过来,倾听着外面的树影
它从地面延伸到墙壁上,升起,变大
风一直吹着单薄的屋顶,屋顶下睡着我所有的亲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说话
颤抖着冰冷的唇
我爱这黑暗,我不忍睡去
她的脸是温柔的巢穴
深夜,他帮她把大洗衣盆里的床单
捞出来,像拧麻花似的拧成一根
粗大的绳子,干净的水由多到少
流到盆子里,他们似乎在较量
然后,他们各自抓住床单两端
抻开,用力地抖动,潮湿的布
沉重地发出船帆一般的拍打声
那些拧出的皱褶被逐渐抖散
满屋子都是凉爽的风声
颤抖的烛光似要熄灭,又复活
他感觉到床单绷紧的张力
一阵阵从她那端传过来
他必须与她同步,让两端的力量
一波波传送到中间,在那里
碰撞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竭力扎住脚步,才不会被扯过去
她把自己的这端向他折叠过来
她随之走近,她的手碰到他的
冰凉而有力,床单清新的气息
涌到他的脸上,她的脸
也从严厉的黑暗中涌现出来
恢复成他笑意盈盈年轻的母亲
她把床单两端终于合在了一起
他的手空了,但是那股张力
依然没有消失,它变成了某种保护
某种仪式,她疲惫而沉思的脸
一次次向他涌过来,沉默而温柔
陪母亲喝酒
红油漆的小炕桌很矮,木纹粗糙
有时,母亲在一天的家务之后
会用小得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的
白瓷酒盅,喝点白酒
我六岁,母亲让我坐在对面
让我也和她捏上一盅
北方的小烧纯净而猛烈
如寒颤直透脊髓
母亲喝得很慢
滴酒不沾的父亲,这时总不在屋里
哥姐们也会显出严肃的神情
母亲也不太说什么
只是让酒偶尔发出滋的一声
我喝完了就可以出去玩
留下母亲一个人继续喝
仿佛总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和她对饮
我用过的小酒盅一直放在那里
等我玩累了回来,头上冒着热气
母亲的黑眼睛就会闪出愉快的光
她会认真地看着我脸颊上的红润
依然什么都不说
母亲颂:火的连祷
我的母亲是冰冷的火焰
我的母亲是海底的火焰
我的母亲是洁白的铃兰花的火焰
是摔碎的矿灯,我的母亲
是黏土的火焰
我的母亲躺在比死亡更低的地方
我的母亲在终点之外又走出了一段
我的母亲找不到自己的火焰
我的母亲每生下一个我
就像一支大的火焰
又颤抖着分出一支
我的母亲燃烧着穿过暴君的打谷场
我的母亲是头发的火焰
衣服的火焰,清脆的脚踝的火焰
是眼帘紧闭的微笑的火焰
是鸟儿一样轻盈的骨头的火焰
是透明的指甲,皮肤,细小的锁骨的火焰
我的母亲从筐状肋圈中漏下去漏下去
从纯银的戒指的空洞,从舌头的结婚地毯
从双手的圣杯,从秘密的耳廓
漏下去,从她黑格栅的炉膛漏下去
我亲手用沉重黝黑的铁车
把她迷失的优雅送入熊熊众火
我看着她的袖子灌满了火焰
她擎着膝盖的盾牌冲锋
火焰从她每一条骨缝里冒出来
像愤怒的来不及诞生的婴儿
我看见我的母亲在火焰中攀登
陡峭的狭径,把无数个自己一一剥离
我的母亲是暗红色的大提琴变得弯曲而坚硬
我的母亲是香柏木的独木舟
是没有记忆的少女,荡漾在她父辈的天空
大哥在1990
有时我们忘了说话
忘了向漆黑的玻璃再扔一块石头
有时我们相似得令人感动
在更寂静的房间走来走去,弹着烟灰
有时我们像石头靠在墙上取暖
这一切,没有构成所谓的命运
我们站在摆着西瓜和药瓶的窗前
背后的房间中一个人就要死去,窗子开着
院子对面的天空中传来喧闹之声
人群在大街流过,带着报纸和天气
一个人就要死了,有时我们忘了说话
他的床越来越窄,像一条靠近城市的河
我们坐在两岸。夏天的风吹动窗帘
撒下细沙。我们的目光在濒死者的上空
交叉,渐渐演变成一只蜻蜓
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我刚刚和二哥争吵过
胜过了小时睡前互掷枕头的激烈
为了什么?假寐的濒死者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今年你在山上,一个人
侍弄桑树和贪吃的蚕
敲响脸盆惊走鸟雀
你说秋天丰收了便来城里
给我们送蚕蛹来,你说话时
完全像一个乡下人。这些年
你过得艰苦。我有时会责怪自己
县城油漆剥落的医院,你什么也没说
你出去在走廊里抽烟
我们的父亲就要死了
这一切,没有构成所谓的命运
却让我长久地不能宽恕自己
给春日归家的二哥
你选择江南最好的季节
回到依然寒冷的北国的早春
回到小小的克山县城
那里,你已经没有什么朋友
那里除了大姐,也再没有亲人
甚至父母的坟墓也不在那里
北方的春天缓慢而短暂
檐溜夜里生长,反复融化
有阳光的中午,去年的粪堆
会散发热气和发酵的气息
雪撤退到林中
傍晚的炊烟拉低了灰色的天空
母亲留下的老屋已无法居住
你要在城边租个平房,在院子里种菜
那里没有你惦记的人和事
你什么也干不了,可你就是要回去
离家三十年,长春,大连,银川
哈尔滨,深圳,南京,哪些年你在哪里
有时你自己都记不清了
你需要向你谋生过的每个地方致歉
这江南三月的桃花和樱花
开得像是褪色的粉色纸花
雨水连月不断,从江上运送阴暗
你一路向北,早春灰色的寂静
像一件老棉袄裹着你
你两手空空地,站在故乡的天空下
童年的自行车继续滚过凹陷的坟墓
滚向无人的田野,那些坟墓
终将在第一场春雨后充满清亮的水
幸福的蒸汽——给大姐
她还是像在老家的县城那样习惯早起
或者当外面黑暗一片的时候
就能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响动
往常冰冷的厨房也慢慢热了起来
不久,玻璃上就满是蒸汽
这些白色的香喷喷的精灵
不消散,只是升高,升高
不断地向上攀升,冒出天花板
与屋顶上的寒霜再次遭遇并获胜之后
一直向树顶上或蓝色或黑暗的天空升去
这些日子她得习惯这个城市暧昧的表情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和成串的灰尘
习惯我的睡眠将早餐推迟到中午
让她热腾腾的劳动一再变凉
习惯我的沉默寡言,就像习惯我开着电视看书
她先是检查了永平写出来的诗
纠正有关童年担水的一点记忆差错
小心地藏起对那些没有写出的期待
有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当我靠着门框,一边看她忙碌
一边问起小时候的事情
就像把五只绿色的土豆摆上窗台
我们姐弟三人有时坐在屋里说说话
说着说着,想起来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仿佛闷热地窖里的块根都生出了白生生的芽子
仿佛爸爸就在隔壁抽烟,写材料
妈妈还在厨房里炸土豆,油锅滋滋响
而当她对自己的厨艺偶尔露出一丝不安的歉意
这时,透过蒸汽的云朵,我的大姐
怎么越来越像
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
我的姐姐
我的小虎牙的漂亮的姐姐
我的在白杨林的村路上和我赛跑的姐姐
我的总是和妈妈一起忙着家务的姐姐
我的在寒冬午夜担心我害怕
把外屋门开一条缝亮着灯
瞅着我在院子里拉粑粑的姐姐
不时回应一声我的呼唤的姐姐
我的在向阳院里演喜儿的轻盈旋转的姐姐
我的大我八岁只陪我睡过一次
且警告我不许乱摸的十四岁少女的姐姐
我的下乡插队一起跪在地里拔草的姐姐
我的一直嗔怪我说她
“广阔天地大有座位姐你就去坐着吧”的姐姐
我的读师范时只因为那个矮她一头的男生
从窗户里往她床上扔新摘的西红柿
就爱上了的傻透腔的姐姐
夜里要我手持红缨枪去接她下班
让身为小学生的我骄傲不已
而陡然懂得男人责任的长辫子的姐姐
我的在绿纱窗下改作文的中学教师的姐姐
用她订的《丑小鸭》启蒙了我的文学兴趣的姐姐
为我置办全套上大学的行装
陪我买东西在县城商店里被人夸说
“这姐俩眼睛毛突突的”姐姐
我的用编织针扎淘气二哥大腿的姐姐
我的端庄大方不苟言笑
一家人看电影满场人注目
一米七四的的确良的姐姐
我的姐姐,又成了那个叫芹儿的好看的姑娘
在她不在的地方存在着
在词语里小心地呼吸着无辜地望着我
我的午夜之井里颤抖着轻声喊我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的恐惧的姐姐
我的在聋哑学校和哑孩子一起比比划划眼含热泪的姐姐
我的愤怒得如同天鹅要挣脱深渊飞起的姐姐
我的无处可去向自己身体里一头栽倒的姐姐
我的两次婚姻失败孤独一身
在堆雪的窗台整日望着冰湖上行人的姐姐
我的早已嫌自己活的太过漫长的姐姐
我的忽冷忽热无法讲话
只能勉强靠墙坐上一会的姐姐
我的别无所念只惦记我这最小的弟弟异乡独处的姐姐
我梦见她提着过时的花格皮包
孤零零地站在亮得晃眼睛的出站口
我看见我自己孤零零地去接她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就那样互相看着,严肃地看着
我的姐姐,我的憔悴的十四岁的
单薄得像一把暗绿色的水芹菜
又像母亲一般忧虑而平静的
姐姐,我的姐姐,我的
走投无路的,姐姐
大姐秀琴于2018年6月27日晚8时许于克山过世,当时我正在苏州后里民宿。
1970年的记忆片段
仿佛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伊春到克山
仿佛那火车被煤烟熏得漆黑
午夜,我们和几只木箱抵达了车站的泥泞
黑色的泥泞在闪光,那应该是早春
县城一片漆黑,仿佛一座空城
我伏在母亲背上,刚刚睡醒
努力地透过她的灰棉猴吸取着温暖
听她年轻的心跳透过棉絮的隔音层
仿佛透过遥远的岁月传来
站台上只有我们一家人,高大的父亲军装笔挺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和她的两个弟弟,垂手站在光的裂缝里
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下子沮丧地进入了成年
最美的初恋
两个乡下读书的孩子
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
隔着一片庄稼地
春天时,她还能远远地看见他
到了秋天,她只能隐约听见他的脚步
情诗
隔着一张桌子爱你
隔着许多年代
新鲜的梦,呈现低潮的海水
纷纷的木花在手指下涌现
真实的海立在远处,像一块刨平的木板
隔着许多层衣服爱你
隔着惟一的海
屋顶比我们支起的头更高
明月比屋顶更高
我从各个角度爱你
隔着许多未清理的灰烬
我们同属于这扇门
随时都可能被推向严冬
屋子里是惟一一个夜晚
我们注定要离开
注定在一个时刻消失
隔着皮肤爱你
隔着夜晚爱你
隔着一阵阵风,盯视你
我在远方
隔着几张女人的脸
爱你,然后失去你
白杨(一)
下雪的日子,我答应送你一屋子黄蝴蝶
我到结冻的小溪上去过
晚上我凉凉地回来
黄蝴蝶在心里落着
这些日子雪总是落
白杨更白了
我们的屋子是更暗了
你还在想那些小溪上的蝴蝶吗
明年她们还会飞来
落下,落在你的纸模型上
今年是不行了
我只好坐得远远地望你
秋天的太阳已使你很倦了
脸红红的,像个乡下姑娘
衣褶不再飘动
干燥的地方总有雪花在叫
在你心里落着
现在总该想起点什么了吧
扔在草丛里的日子已被松毛盖住
头发也落进了泥土
被我的牙咬住
从很深的地方
我依然会冷冷地回来
等你走到窗前
从黄色的灯里
飞出无数蝴蝶
在时光里模模糊糊地飞着
在我心里
模模糊糊落着
白杨(二)
下雪的时候总有人离去
风吹着谷中的积雪
这时你会像秋雨中残存的杏子
不再讲话
好像我刚从一个危险的地方回来
带着更多的生命
窗子早已关好
有几枝草花夹在门缝里
它们提前枯萎了
没有放好果实
这已是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婚礼就已结束
像我们搭在门槛上的眼神
你轻轻地靠着我
身上圆圆的果实不再滚动
外面的白石如偃卧的小羊
不走近也不离去
又明亮又温驯
于是总有人变不成别人
他们就用雪写字
在屋顶留下
滴滴的水珠
水从白杨上滑落
露出树上的眼睛
这时我们就走很远
把手放好
你绕着白杨
白杨绕着我
风吹着谷中的积雪
风吹着谷中的积雪
我依然要在前面等你
让风那样吹着
远离那个夏天的正午
其实那个夏天很美,它是一首唱过的歌
声音消逝了,却又在心尖上颤动
我在那个夏天之外走动
穿过一排排起落的黑白走廊
我已足够成熟,可以面对各个方向的风
远离那个夏天,这个正午
我独守一扇哲学意味的小窗
灰尘还在金雀花丛中震颤
光的门板倒在地上
蝴蝶粘满花粉明亮的语言飞在暗中
我用白水沫炼过的花枝装点窗棂
把1919年的报纸折成白色的牡马
让它被散开的花籽警惕地围住
让壁虎开亮金色的巨灯,高潮过后的蚌王
咬住吊兰纤长的手指
我在布置一个简单的仪式,一种怀旧的氛围
手放在枕下抚摸涛声
我记得我们手牵手走过海滨白色的胡同
我记得我们共同深入的幽邃梦境
我记得伏在花上喘息的阴影
我们身边密不透风的幻像与声音
我记得那个夏天,一茎多穗的麦草落在水上
我记得你手指刺破的秘密,浴盆的颜色
你爱我时眼睛的颜色
你总是有些担心地合上我的眼睛
那个夏天,那个一切都在流逝的夏天
我总是听到水在流逝
从我们手上,眼中
从沙地柏和香蒲中间
从我黑色的大梳子和日午的渴睡之中
那个夏天留下了我们,我们的爱情
像两块出水的白石,灿烂,莹洁
依然是这样安祥的正午,你在梦里醒着
像一片叶子躺在时间的波涛上
我蹑足穿过熄灭的星群,一面小窗
像蝴蝶重新打开充血的翅膀
在你的远方,变成你美丽孤傲的新娘
端坐在烛影摇红的寂静五月,等你醒来
你的声音
冬天薄暮,集体宿舍改造成的住宅走廊里
更加暗淡了,邻居们回家的声音
炉子相继点燃的噼啪声,红红的炉火
一层层腐烂的白菜和土豆生芽的气味
呢子大衣上粘着的雪花和你头发上的雪花
你们说着工厂里的事情,说着便宜货
幼儿园和孩子,你的声音
还是现在的样子,不年轻,也不年老
你不变的声音,带来了北方的冬天
带来了十二月党人的风雪和远方
带来了我们早已不复存在的生活
你的声音,在狭窄漆黑的走廊里响着
一直响着,温暖而明朗
仿佛除了这个普通的薄暮
世界上不存在饥饿,劳烦和分离
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
靠着窗户的暖气片,一个孩子睡在那里
枕着我的黑色皮夹克
等我把它从他头下轻轻抽出
发现他陌生的脸微微转过去,他是谁的孩子
他不属于我们。凌乱的屋子等待着你的手
而你的声音,还在走廊里响着
模糊而明朗,像炉火摇曳着
保证着这午后的睡眠终会醒来
保证着我们贫穷而踏实的生活
像你的声音不会改变
给大玲的黑白照片
那时候日子很清晰
黑白分明
你黑白分明地活着
跑起来像个乡下姑娘
我看见你从黑林子里出来
去采白花
我看见你微笑
看见你望着我微笑
可那些日子我并不存在
你只望见了别人
那些日子过去了
那是你最爱我的时候
你一定你摸底幸福地想过我
想我一定在找你
像找一个童年失散的伙伴
满足于这些想法
满足于自己躲得很好
等我找到了你
你就已经不是那么纯粹地爱我了
又是你看上去挺忧郁的
湿湿的头发粘在额上
在一片阳光明亮的草坡
那么就赤足在灼热的草丛中飞跑吧
一直跑到坡底,跑到我身边
然后转身,我们一起注视
那黑白分明朴素而丰裕的日子
看一个采白花的小姑娘已走出了黑林子
疑惑于林边那一道耀眼的白光
致爱人
又一次渡过亲密之夜,在江南的清寒里
我们的窗帘是两片暗色的沉沉
用你的金别针钉起的千山万水
两张旧被子间隔着羞涩的微热
让我这书生在夫妻的平常中说教
要在一个大心跳中一起跃上别样的小径
让月亮平衡梅香的深浅,统一着万物
可是怎么可能,我们原是相隔如重山
我原是在一场春梦中劝慰你的陌生
中秋节与妻书
她随一枚月亮退入了深山
她越来越冷了
溪水的声音越来越远
当它消失在雪下
她把潮湿的木柴和耙子拿回来
她在冰冷的粗布上擦手
看月亮在雪松上旋转
喝酒,把落叶堆在窗下
祝福
生在马年的小马嗒嗒跑过秋天
尾巴拍打阳光和白雪
它毛色鲜亮, 明亮的涎水
滴湿我掌中的蕨群
忽而一阵疾跑, 光滑柔软的关节
抬起, 慢镜头展开
越过一道道黑白栅栏, 骄傲, 优雅
我站在对面, 我们亲密的耳朵脆弱
在风中遍生金色的茸毛
现在雪地寂静, 燃满了烛光
皂荚与胡杨插在芳香的山岗
太阳像一只柑橘
缩在汁液中鸣叫
我们翻寻, 雪下的白草
低下头一路啃去
留下一条湿湿的甬道
被蒺藜扎破上腭的小马
偷偷掉转方向
于是雪地上出现了分离
两个孤独露出白色的牙齿一圈玫瑰色的嘴唇
离春天还有三日, 柔软的舌头已生满荆棘
越过马年, 它们看见一群眼睛狡黠的羊儿
潜伏在梦中, 慢慢靠近
焦燥的烟叶慢慢卷曲
它们踢踏, 喷射出星群
像两朵妖艳的菊花突然绽放
远处田野的马厩
在引力中弯曲
贮藏豆荚和燕麦
靠近童年, 它们日渐缩小
像两粒不被种植的樱桃
它们将在云中会合, 挨擦着睡下
像两个红色的婴孩, 躺在草筐里
交付给黑夜的大马
现在它们继续寻找
越过马年的小马浑身战栗
它看见一群绑着匕首的黑羊
突然在四周散开
它跑向远处的父亲, 鼻子冒烟
一根乌有的刺刺入耳骨
河流在它们的两腿间闪动
四只耳朵是梁赞美丽的头巾
它们将共同面对接踵而来的日子
巨大的马头悬挂在原野
八条黄金的大柱在羊群中践踏
对于这样的生灵, 命运的鞭子也会垂下
你存在着就好
你存在着就好,你本身就是
生命的诺言,你是桥头伫立的一颗星
河水和夜晚流过
你在自己的寂静中组织起
一个看不见的星系
在你的窗台上万物逐渐成型
你存在,宇宙就存在,星轴转动
大海倚靠着陆地伸展柔软的臂膀
风吹和花开,日出和雨滴
甚至我们对事物短暂的爱
也有了一些我们并非全然领会的意义
万物就是赞美和声息
甚至波浪磨破的膝盖
甚至单调重复的词语
存在便是你的责任
你无需为别的名称操心
你存在,世界就在隔壁
像年迈安静的父母,黑着灯
倾听着你的灯焰发出的呼吸
知道你在钻研事物幸福的天性
像是从一个遥远国度借来的礼物
生命的誓言,为孙儿玉堂满月而作
万物成熟的季节来到人间的孩子
你是我们所能领受的最美的礼物
你是神的恩典,充充满满,直到永远
大手大脚的孩子,眼珠深黑
你从众天使无尽的行列中脱颖而出
屈尊降临我们这个无法善颂善祷的人世
你的使命和秘密还有待展开
目前你的主要任务就是休息
装做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或不屑一顾
你的智慧高过我们的语言
你暂时收起光焰万丈的翅膀
你需要观察,偶尔沉思一下人类的命运
有时你似乎在回忆你的来处
一个碧玉为墙,宝石铺路的花园
作为信使,你还无法明白
你本身便是那信息,涵义深远
深远到我们只知道是神在永恒中
在我们所有人尚不存在的源头
就预定好了原因和福份
世事艰难,但你永远不会孤单
因为你是秋天的孩子
属于大地的辽阔和苍穹的高远
你将温良如玉,把火焰藏在心里
你将堂堂正正,正道直行
因为你有生命的大秘密
整整五十五个秋天,我们
才得以相聚,整整五十五年啊
我们这一匹老马和这一匹小马
才得以亲密地碰碰明亮的脑门
一起昂首嘶鸣,把红色的长鬃飞扬
祝福你,玉堂先生,我最美好的产业
我的希望,我的帮助,我的小战士
还要多久,你才能读懂我的诗句
理解我固执的贫穷和无用的思想
可是,来吧,欢迎来到
我们共同的世界
这一场伟大神奇的历险
注定以岁月和荣耀为冠冕
来吧,我大手大脚的孩子
我们一起,完成这一份
来自永恒的生命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