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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波抒情短诗世界篇(22首)
2019年09月01日 09:17 

马永波抒情短诗世界22首)

 

 

作者:马永波,软件82级。曾获文艺学博士学位,并师从著名诗学理论家孙绍振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国当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学者。已出版各类著作90余部。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卡夫卡

 

傍晚,开始下雨了

卡夫卡的灰呢大衣

颜色更深了

手杖陷在污泥里

眼眶中的黑暗

浮现许多年前的笑纹

他走过铁路桥

向一个女孩子问好

浓雾很快就遮去了一切

他老了,否则不会这样对人微笑

雨在下,水珠从衣领上滚落

在他心里溅起一片片岛屿

写作是没有用的了

他知道雾会散去

那时他将坐下来休息

几只昆虫在一朵花上

闪闪发光,细声曼语


 

巴勃罗·聂鲁达

 

冬天,我去找他

在布拉格积雪的街道

他站在一座房子前面

房门锁着,他在和时间交谈

因为寒冷,我躲入影院

受伤的石头失去了语言

我站在拐角里等他过去

其实我是在海边找他

他应该在我走动的任何地方

和那些受伤的石头或者

一个独自微笑的男孩交谈

那声音像你自己的面容

其实你也不用去找他

你可以碰见他穿过街道和煤矿

你也可以骑上木椅

说我爱您就请您出来

他就会大声说着什么来到院子里

带着鱼和硝石的气息

这时你要备好劈柴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

英雄离去的屋子前,他已站了很久


 

暮春的最后几天

  

暮春的最后几天

还会有几个晴朗的日子

让你穿着缩水的毛衣,用手洗衣服

还会有一些阴郁的时辰

让屋子里比外面凉爽

还会有暮雨增加入夜的寒凉

 

水泥缝里还会涌出蚂蚁的军团

柿子打结成淡绿色的钮扣

逐渐膨胀,装填甜蜜的炸药

樱桃还会融化,滴落在车顶

绿色弹坑还会遍布二月兰的阵地

一切都在变,甚至水中的倒影

 

还来得及细嗅旧书的荒凉

把腐烂发黑的柴火抛入深谷

还来得及让一只优雅的斑鸠

斜落在积水的林间小径

让你选择另一条路,放慢脚步

隔着越来越高的花丛互相打量

 

在大地的边缘,还会有人悄然独立

向深渊眺望,还会有风暴

从遥远的行星上吹来

还会有无名的时刻对你满怀信任

你还会听从鹧鸪的催促,彻夜不眠

反复爱上那些正在消逝的事物


 

: 献给萨福和海伦

 

白日的美人收拾齐整,束起腰肢

她会在门口遇上饶舌的同伴,矜持不语

在女子学校她学习箴言,沉思和行走

采集三叶草,朗诵诗歌,她的笑声

使那严肃的人又悲伤又愚蠢

 

这目光严厉的美人一天天成长

在风中前进,爱着我们从未见过的事物

她的美拒绝了尘世,嘲弄着我们的热血

她与谁私通,在秘密中沉浸

在幽暗凉爽的内室,她拥有多少白色的衣服

 

接触过这双嘴唇的一定不应是凡人

谁能揭开他的身份?到黎明

他便是草叶上的露珠,天边的一缕霞光

或者退向浓雾深处的一头波浪

高傲的她怎能向一个血肉之躯屈服

 

这就是她,将去经历烈火,奇迹和无数个世代

经历无数个男人,英雄和魔鬼

却纯洁得仿佛从未被触摸过。这就是她

挥霍了大海,口含灰烬的河水,骑兵和舰队

让我们在白茫茫的海上历尽艰辛

 

当回归故乡的明月举起我们的骨头,她依然年青

纤足越过溪流和白色的山石,寻访隐士

她已忘记我们,忘记她曾是神犯下错误的借口

她的美使落日平静,使河水高过屋顶

时间,星辰,远征,多少鲜血和国土

都化作她的春梦一场


 

寒冷的早春

 

仿佛从闷热的青春影院里出来

从后门撤离一场冗长的聚会

任天空偷听我们独自寻获的秘密

只有我们自己,无处可去

 

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把诗稿背在身后

发现冬天早已结束

白色的草根透过潮湿

缝补着向阳的山坡

 

整整十年,我们

仿佛隔着山谷的积雪喊话

压低声音,小心着引发雪崩

我有时看不见你们

我身后的树木孕育着新雪

 

如今又是白杨,融雪,响亮的晴空

是越过黑海而来的泥泞的春天

那苦涩的旧日之血涌上指尖

是解冻的道路上吹着冷风

 

仿佛我们始终站在早春的路边

说着话,把冰帆停在山顶

像假期过后的旗帜

 

 

春日下午和一位可爱的女士交谈至晚

 

你曾经透过柏树望见过星光

也曾长久地把种子携带在衣服的皱褶里

这样说时,你的眼睛明亮而严肃

鼻窝的阴影也在加深

仿佛猎鹰和旗帜依然在盘旋

满载英雄的船依然在落日外航行

 

落地窗外,灰色的风在空地上旋转

白雪消失后,褐色的土地越过树顶

我们不时地走到窗前

每当谈话抽空了房间里的空气

 

关于记忆,无非是一间日渐阴暗的杂货铺

它就在对面玻璃幕墙下的一个角落

颤抖着,像一朵蒙尘的纸花

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买包香烟,葡萄牌的

我们都有点老,膝盖磨得发白

 

可是你永远像波浪一样清新

你不断地靠近,又大笑着远离

你又不说话了,你向窗户走去

然后迅速地转身,严厉地看了我一眼

 

暮色降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剩余的夜晚。那以后我还会遇见你

但只会点头,寒暄,开开玩笑

就像在芒果和灰尘的街道

遇见束着血红腰带的海伦

和她平胸而时髦的女伴


    

在大雪与大雪之间

 

在大雪与大雪之间,是白色的日子

和我们同样洁白的脚印,阳光

沸腾的钢水把它们浇铸,成为浮雕

 

多年前一场松软的大雪中

你为我翻起衣领,抵挡来自背后的风

从此,所有的雪都只是一场雪的延续

 

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如果一直走下去,我们肯定能迎面碰见

我说,你好,你点点头

我们继续走去,沿着一个方向

一场大雪已经抹去了所有的界限


 

休息

 

白雪覆盖了你的园子,亲爱的

不要着急,这是休息和等待的时候

把绳子盘起,收拾好你的农具

再把多余的器物搬出你的房间

 

做工的绝不会只有你一人

他在暗中把我们一刻不停地塑造

忙碌会让我们忘记

那白昼的云柱和夜晚的火光


 

回到海上的日子

 

有一天我们都要回到我们来自的地方

我们从没忘记它

我们总在想它

每一次远离都是为了回来

有一天我们会不再离开

那一定是在傍晚

海累了睡成黑色

你累了却是蓝色的

我们坐在海边

看蓝色一点点从脚踝上溃落

看雪落在海上

直到自己一点点变成黑色,海的颜色

那一定是个宁静的日子

远处的生活还是新的

我们却是两件旧衣服

过去的日子还留在脸上

变成了表情

再不急于归还

那一天海也一定等了很久

像一个慈祥的老人

等两个作错了事的孩子

踢着土块走到他的身边


 

黄昏雨

 

雨总是在黄昏开始落下

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下着

那些花似乎在黑暗中开了很久

要理解一场雨,需要理解所有的雨

 

这青青的屋顶原是旅途中的客舍

我们在此驻足,听一场雨替我们说话

它带来万物的气息,里里外外地下个不停

而潮湿的柴火,映出红色的酒渣

 

是否我们已羁留得太久,这温暖也必须了断

人世辽阔起来,客栈的主人始终不见踪影

泥泞的菜园子里只有被践踏的斗笠

更远的山中,只有若断若续的歌声

 

我的兄弟,黄昏时总是会有微寒

透过你的单薄,也总会把另一些单薄

交给你来围护,就像你曾用手护住微弱的火焰

当我因坐得过久而无力起身


 

七夕于南下列车上所作

 

有一些生活我们是没有经历过的

那些隐士的褐色小屋,像帽子和祈祷

落在河流与青山之外

陪伴着满是白杨的故乡

它们入夜时闪出微弱的光亮

 

那时,雨总会把葡萄架下偷听的孩子

淋得精湿,在土炕上画地图

把初秋的寒颤一直传到我们身上

他还没有忘记在逃逸前

尝上几粒半青半涩的葡萄

 

正如有些人隔着一海的距离

他们的呼吸会形成芳香的云

他们的话语是雪和蝴蝶,越过冬天的海

在我们的脚前安置下羔羊和灯

他们预示着我们未来的样貌

 

当我在变暗的窗前愉快地合上书

田野上暮色将临

白色弯月慢慢转过她的脸

万物归家,妹妹,你们也是一样


 

月之惊恐

 

把车停在桥上,长我们大动物的慢

桥把南湖分成两半,月亮却还是一个月亮

一条在原地游动的金蛇,越来越粗大

它穿过水中的天空,在云层中凿出一个金黄色的山洞

 

事物总是给我们一些惊恐

在语言的间隙

入夜时分的一些响动

树丛里,水中,水中的黑暗

于是,我们不断地转换话题

把它们一阵阵,像石头抛向前面的小路

 

无法下到更黑暗的湖边

无法把一些阴影安放在比月亮还高的地方

那里的风是碎银,话语是霜

等我们离开,月亮也从水中回到天上

小得像一个人独自走向山巅

             

 

净月

 

这是什么样的月亮,连阴影都被洗掉了

它的背面甚至成了一张窗户纸

那些环形山都灭了灯

它们是炼金术士的小烧锅

还凝结着一点点焦糊

什么时候凉成了一潭秋水,摆在北方倾斜的大地上

我们把它端起来,连同飘在水里的暗影一起饮干

那时,我们就能听见冰从山谷走出来的脚步声

泥鳅把水搅浑,钻向软泥深处的声音

松鼠咬一口蚂蚁又吐出来的声音

还有那最后的一滴,从树梢滑落时

裹着越来越多的松脂

就像我们秋天里单薄而坚韧的身体

跨过带铁丝网的灯光

把血的磁极无限地弯向一起,弯成马蹄铁

又永远无法闭合成圆形,像净月那样


      

纸鹤

 

与童年有关的纸鹤

被一根光线拴住,来往于屋梁

在窗上,它们的身影反向而逝

 

它们害怕月光

不能听见天空潮湿的叫声

它们会沙沙飞走

夜里它们的眼睛通红,叫声嘶哑

在我的床下彻夜不眠

 

当我长大,溜出门

在一片月亮草地,窥见它们翩翩起舞

细小,简单,难言的神秘

 

它们不再回来,另一些鸟在我的心里鸣叫

 

如今它们在哪儿

在哪一个少年的窗前,笔直地飞行

庞大的空虚来自薄薄的身体

 

掉转蓝色的海流

贫穷的时代我在风中默坐

遥想另一片天空,你们悠悠起舞


 

阳光之外

 

阳光之外依然是半明半暗的青山

在水中微微浮沉,如青螺在碧玉的盘中

 

束腰的女子抱着呜咽的猫闪入屋檐

远寺的钟声让拾遗者直起了腰身

 

衣褶里的种子和口袋里的石头

都是无尽秋天的馈赠,还有

 

半明半暗间的远眺,白色的酒

大雁与山石,沿溪而上的客人寻访隐士

 

他如何将鲛人的歌唱听成晚来的风雨

清晨的落花,隔巷清冷的叫卖之声

 

在阳光之外等待海市蜃楼的人怀揣杯盏

一声梵唱暗了青山,有人在细数星辰

 

潮气从低洼处泛起,摆脱不掉月亮的人

隐入画中的山水

 

火红的烟云降低了现实的能见度

飞往深圳的班机把想象提升到琼楼玉宇

 

谁忍心否定一个绝望者的梦想

用零度以下的白昼让他清醒

 

他一旦醒来便是个盲人,只能看见

石头上冷却的酒,杯底的黄叶和落英

 

在燃满松烛的林间散步,鸟巢已空

自上一场秋雨漫过,他的表情就不曾换过

 

而阳光之外依然有菊花的村落

有微凹的古砚凸起一滴颤动的墨珠

 

在寂静弥漫的高速公路上

最后一场秋雨正在落下


             

纸上深秋

 

在手和纸笔之间,在灵魂与飞鸟之间

是暗暗过渡的阴影

 

是白色的山石白色的风,水中的人

向船帮喷溅泡沫,和船上的饮者

 

保持冷静的距离。水底的心跳

清晰可闻。深秋,山高月小

 

不辨晨昏的睡者在湿重的帘下

微弯双膝,抵住梦的要害

 

而在新月的林中,狂欢散后的归人

捂着帽子急急奔走,保持着温度

 

迷途的旅人隔着溪涧高喊

回声互相模仿,像一个人和他的自我

 

浓雾从竹叶上滴落。植杖于水湄

痛哭减轻了心灵的疼痛,而寂静过于辽阔

 

没人能越过它的边界,或者为它

增减些什么。帽子将一些不断推迟的疑虑

 

倾倒出来:鸽子展翅飞走

乌鸦则倒栽在地上,打翻了水瓶和测量仪

 

可依然会有人冒雨向更高的山峰攀登

饮尽一年的黑暗,会见孤独

 

待山谷中的列车驶过,脱口吟出诗句

并不在意是否有隐形的听众

 

和眼前飞舞的星群。在平放着历史的地方

放上灯盏,书信,一点旧日的衣物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尘土中还残存着玫瑰的芳香

黝黑的树顶已落下阴影和严霜


                  

雨中曲

 

有些东西是手指与触摸的距离

黑暗和雨在船篷上堆积了一夜

 

有些东西就在雨水打斜的荷叶下醒着

睁着发硬的眼睛,悬在空洞中

 

有些东西本身不是安宁

却带来安宁,像水面动摇着上升

 

我们躺在潮湿中,把灯留在外面

就在不远处,我们形状未知的梦缓缓划水而来

 

听,啃着船舷的是绿色酒瓶的嘴

我们感觉自己在慢慢变成白色的空洞

 

到黎明,有些东西只是自己的影子

我们对着它们抛下词语的钓钩


 

漂流的酒杯

 

暮春时节,经过砂石过滤的水声又大了起来

溪水把大块的漂砾像灰白色的脑壳一样留在浅滩

我们面向下游而坐,在山坳里

我们身后的草越来越深了

深得可以把脚藏在里面,把根须藏在里面

 

而往日,隔着溪水就可以传递杯子和草莓

传递树影,传递一枚刚刚脱落的去秋的黄叶

在水面的轻轻一点,我们也将来自高处的震颤

一直向下游传递,通过水底的卵石和黑泥

传向松软的岸边,岸边的柳树,柳树上的翅膀

 

我们背对着源头,源头之外的高山和云的故乡

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从身后漂过来

我们忘记了来时的路

我们背对未来,寂然不动

等待水面开阔的气息,远远传来

等待整个世界,从我们身边旋转着顺流而下


              

傍晚,事物的善意让人吃惊

 

傍晚,事物的善意让人吃惊

你试图去理解,可它们总是后退

并且冒着热气,重新组装起来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你永远不会知道

事物固执地坚持着它们的表面性

一个光滑的盖子,一篮子焦急的鸡蛋

它会被嫉妒的孩子揭开吗

像小时候农村亲戚堂屋里的锅盖

里边是神的食物,金黄的小圆饼

或者是茨维塔耶娃的诗,不过

她随身携带的藏诗稿的锅

你却无法想象它的样子和人类的无情

它也有盖子吗?人造光线下的面孔

斜挂在蒸汽上的风筝,微微点着头

这是个普通的傍晚

却显然有一种背叛的可疑气味

一个过渡地带,类似于过境转机

赞美和祈祷都并非易事

天气已成定局,连同所有无以回报的痛苦

不会有人喊到你略带口音的名字,催促你

因为航班已经取消,人群如水银消散

你滞留在瞬间空荡寒冷的机场

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和空白的本质

一个年轻的创造者已经出现,他的美不会受到警告

在漫长的接引桥,拖曳他无形的群众


 

做家务的女人

 

一个做家务的女人是房间里

最有活力的部分,她贡献的

不仅仅是劳动,而是一份祝福

从她的忙碌中散发出女性

天然的宁静,平衡着一整块大陆

她敲敲打打,又是编又是织

她把语言像花边镶嵌在

逐渐成型的图案周围,像藤蔓

围绕一座花园,她返回自己的深处

端出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

哪怕最为粗糙的食物,也像金砂

在盘子里闪耀,她是家庭的核心

是孩子们回到家首先寻找的名字

她就是食物、温暖和安全本身

无论多么寒酸简陋的居所

只要还有一个女人在其中忙碌

就比一个空荡而辉煌的宫殿

更受神明的眷顾,只要还有一个女人

有耐心做做家务,哪怕是擦灰

浇花,缝补裂缝,洗一件旧衣服

似乎苦难就会被挡在门外

当她把洗好的彩色床单一条条

晾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像一面面旗帜

然后用双手撑着直起酸痛的腰

望向春风吹来的北方的大路


 

从罗汉巷到仙鹤门看望远帆师兄路上有感

 

经过满是凡夫俗子的罗汉巷

尚未经霜的柿子

和开裂的鲜红的石榴

果然是万家灯火啊

地铁在树顶大块的黑暗之上漂浮

这些都让我感到新鲜又寂寞

仿佛我刚刚入学,落叶满天下

1981年长安的秋天,校门口

我无所事事的十七岁

鼓足勇气,伸手援助一个拖行李

仿佛毕业离校女生的孤单

她的口音分不清是哪里人

我们聊了几句,就在广大的人生里

永别了,她不会记得我

我却始终记得她身上

发出的洗发水般的清新气味

和她平静的小姐姐的嗓音

那时,远帆一定也在那个门口

拖着行李,瘦削挺拔

像一棵年青的白杨

我一定和那个秋天一起

看见他穿过人群,平静而孤单

想到这些,我竟然有了一种幸福感

而我的远帆师兄,正在

早已仙凡两忘的仙鹤门

剧烈地咳嗽着,也许还有

隐秘的疼痛,沿着铁轨

一直向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伸延


 

向一位契丹族女诗人致敬

 

二十年,足以让一个无知的孩子

变得成熟而严肃,也足以让一个大人

把记忆的库存清理得干干净净

就像我,已经忘记了何时,何地

出于何因,让我们相遇和结识

 

仿佛隔着高过头顶的青纱帐

行走在田埂上的两个放学的孩子

彼此不知道有对方的存在

以为自己是无限的单独

且为这单独而吹着寂寞或鼓舞的口哨

猛然听到另一个近乎回声的音响

 

我们就那么走近了,没有惊异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像柳树随风摇摆

我们果真就常常在大柳树

随风摇摆的太阳岛上

骑着四人座的自行车长久地兜风

也有无数场酣畅淋漓的大酒与歌舞

让情谊的烈焰在身体里升腾

 

万佛山和长白山,尚志和长春

都留下我们同行的身影

兴凯湖的波浪也见识过你曼妙的身姿

我喜欢慢慢走在你的身后

为了欣赏你小巧玲珑的背影

更是为了向着天空中无形的事物

低声诉说——

 

看啊,这里有一个多么大气的灵魂

她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啊

时间的骤雨,世界的暴君,命运的播弄

一切的邪恶、黑暗与压迫

都无法损毁这个美丽灵魂的高贵

也绝不能把她的美从我的生命中剥夺

 

你来自一个神秘悠远的民族

有着树叶一样干净的面容

像一个勇敢胜过男子的女战士

你把柔情和坚毅放在瘦小的双肩

就像你的诗,秀外慧中

常常透射出指向社会与人心的锋芒

 

我记得你艰辛的时刻,你苍白的脸

病痛让你轻得像一张白纸

你却依然像一位端庄的大公主

为诗和友谊设下盛宴

又有多少次,你用你清明的智慧

拯救了我们内心的苦难

 

那本印花的暗蓝色诗集

我带到了南京,在没有你的日子

它安慰了我多少虚无的时光

仿佛还是在哈尔滨深秋的夜里

我驱车送你回家

疾驶过空荡荡的江桥

在空中扬起一公里的落叶

像一条飘扬在车后的彩色围巾

 

而你沉默着,低垂着眼睫的阴影

像一轮想要藏起自己光辉的明月

安静在后座上,成为一个

一去不回的

我们共同时代的

象征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