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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文苑】当春长啸 |“春日抒怀”第三辑(散文)
2022年05月06日 18:06 


【星火文苑】“春日抒怀”第三辑(散文)

为更好凝聚西安交通大学具有文学才能校友的力量,传承母校源远流长的辉煌文脉,营造积极向上的校友文化氛围,为全球校友文学爱好者与写作者搭建更广阔的交流平台,西安交通大学校友文学联合会自2022年3月起开办西安交通大学校友“星火”文学主题征文活动,面向全球校友文学爱好者征集季度主题作品。本期刊发“春日抒怀”主题的散文入选作品(排名不分先后)。


当春长啸

作者:朱光宇,1984级电子束专业

一九九一年的春天,我在长春火车站口见到了石刚。像绝大多数出差的人,石刚手提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皮鞋上满是尘土,一双不大的眼睛透过近视镜片,迅速地打量着不熟悉的城市。我们就站在斯大林大街边抽烟,抽有过滤嘴的蝴蝶泉。从前在西安,我们抽没嘴的大雁塔。当斯大林遇到莫洛托夫的时候,想必他们也这样站在街边抽烟吧,只是斯大林不可能站在斯大林大街上。我和石刚在此抽烟几年后,这条街被改名叫人民大街了。

石刚是回民。我记得站前不远,街西有一家清真馆子,于是我们抽着烟,沿街向南走,检阅街边的餐馆。想象中的那家清真馆子始终没有出现,只得钻进一家汉人馆,吃素菜。坐下来,隔着桌子我们四目相对,忽然一起哈哈大笑,终于又见面了!喝酒,喝啤酒。那时候年轻,我的身体比现在轻50斤,咚咚个十几二十瓶,不在话下。那时候谁在意养生保健,笑话!人生惬意,莫过于酒。两瓶之后,便进入正常而美好的叙事状态。

“光宇,你还是老样子。光宇,你还写诗吗?光宇,现在脾气没那么大了吧?”

石刚是天津人,比我高两级,锅炉21班的。在交大我住西区他在东区,本无交集。因缘际会,成了好友。至于怎样结识,我俩都说不清,用推理法溯源,大约缘于管理41班天津的贺然姐的介绍。石刚班里我还认识一位唐山的王志勇,小个子,在广播说唱团里说相声,大地震遗孤,人很机灵,毕业后再没见过,但常常从石刚得些消息。隔着桌子,石刚说起他们班另有一位神仙,分到某地某企业,住单身,做了把强力弹弓,每夜专射对面楼的窗子,此公练就弹无虚发之际,对面楼已无一面完整玻璃。单位保卫科终于破案,从他的抽屉里缴获弹弓及弹丸……

后来,后来啊,我下海经商,蛟龙入水,风生水起。石刚呢,在天津一如既往,平淡似水,但音讯无断。又过了一些年,我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每天傍晚带着女儿在黄庄上课。一天正走在新中关的地下,我沓的拖鞋带子断了,艰于行步,女儿又嚷着要迟到了。正在此时,石刚的电话来了。那个窘迫的傍晚,现在看来很诗意,我们又一起抽烟,喝酒,如想象中的老爷们儿一样相聚。知道我每天在北图看书,石刚很高兴,“这样好,咱哥俩儿就更方便了。兄弟,从前种种,过眼云烟!”

我和石刚讨论过他们家族如何从阿拉伯来到东土华夏。大概走海路,自泉州上陆,一路向北,时间或于元代。说起天津的天穆,大家都知道是穆斯林地区,石刚就住在这里,我去天穆看过他。那时候他已经得了病,术后化疗十几期,一咬牙就过来了。“鬼门关啊,光宇!咱而今迈步从头越。”石嫂姓乔,交大锅炉0字头,不仅是我的学姐,也是石刚的学姐。石刚在石嫂面前像个幸福的孩子,学姐像妈妈一样管着他又纵容着他。石嫂为我设了家宴,但不在家里。我见了老友当然想喝酒,而石刚又绝然不能饮。石刚说舔一下,行不? 我说不行。石嫂说,行。石刚就快活地夺过酒杯,慢慢地舔了一下。石嫂笑着对我说:“他高兴”,又警惕地把酒杯拿开了。石刚眉飞色舞地讲起抗癌故事,俨然一员战将,驰骋战场,遇魔杀魔见佛杀佛,“我总是出乎医生意料的那个病人,哈哈!”

天穆是个神奇之处,石刚是个神奇之人。石刚的病,出乎意料地病愈了。痊愈的石刚,事情越来越多。有位从前天津的大户人家,后代残存一些古画宝玩,石刚请我去天津做个鉴定。我本非鉴古中人,又没学过骗术,岂敢承应。这件事纠缠了好几年,我也没去。石刚听说我总去武汉,便介绍了他们班的金振奇给我,武汉大学教授,但是每次在武汉都匆匆了事,无缘拜会金教授,仅仅打过电话。金教授电话中说:“石刚总提起你,我们一定要见一下!”

石刚啊,石刚。

西安的T兄,前年病了,折腾一番,去年病愈。我太太也病了,与T兄差堪同步,手术、化疗都只差一个星期,折腾一年也就病愈。姑苏文斌兄邀我偕这两位初愈者,在苏州小住,改换环境,怡情于庭院之中。那些日子,T兄心事重重,疑神疑鬼。石刚的病情恰与此公仿佛,我便拔了石刚的电话。巧的是T兄也是回民,读书时也吃民族食堂,两人接洽,立刻如同一滴水回到了海洋,没我的事了。此后,T兄的精神开始回血,渐渐满格,重生。

我对石刚有信心,他代表了生命的力量,生命中绝不屈服的力量。我哥们,错不了。石刚啊,石刚,他是上天派来的坚强使者,带给人们精神鼓舞。

新冠疫情,阻隔了一切,也成了人们谢绝任何事务的最佳藉口。直到昨天,我想起石刚很久没音讯了,便打通了电话。如同以往,我想象石刚在我看不清楚的对面,懒懒地接起电话,一般要用20秒。但这次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是光宇吧……”这是学姐的声音,“嫂子,石刚呢?”我想他正在如厕,下楼取一个包裹,也许正在摆弄花盆……

“石刚走了。”嫂子来自天津的声音很平稳,如同被很多块石头捆扎在一起后的平稳。在莫名的沉默中,学姐说到石刚最后的日子,他们都认为奇迹将一如既往地复现,战无不胜。但这次石刚失手了,失守了,被病魔得手了。

听着学姐的声音,我也很平静,这是我多年自我训练的效果。虽略有哽咽,但仍然可控。学姐感觉到了:“光宇,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没告诉你。以后来天津,我带你去看他的墓,像从前一样,有话你直接跟他说。”

放下电话,只觉得胸中郁堵,艰于呼吸,我想长啸一声,打通血脉,又怕邻人听到,引起麻烦。我去了卫生间,又念及上下水道中常常能听到楼上楼下的声响,并不隔音,便退回卧室,这里安全。

我的卧室,向来不见天日,漆黑一团。关上门放心地纵情一啸,啸声清厉,声若狼嗥,啸得我大脑失氧,天旋地转。这一啸间,厚重的窗帘也动了一下;这一啸间,老泪纵横,涕泪泗下,江崩河溃;这一啸间,仿佛穿越了几十年,回去了,又回来了,时空自由了。一切琐事都被注满了意义,而一切意义又都被稀释为平淡、辽远、含蓄……每一个生命,都意味着全部宇宙,包括着所有的时间与空间。一个生命终止了,那时间与空间也终止了。人们啊,你意识到了吗?长啸之后,又伴随着呕吐,就如同醉酒之呕,呕吐时我心情愉悦,五脏六腑全在歌唱,生命中所有如意与不如意,期待与不期而至,逃避又未能逃脱的……统统都讴歌出来了,舒服。

今晨起来,觉得如宿醉一场。记忆也断了,喉咙哑了。犹记昨夜曾与权策兄谈过话,但他还没学会做我长歌当哭之友,显得手足无措……算了,他是无辜的好人,常常被我欺负。

请让我独自抒情吧。京华初春,羽声长啸。从前读杜甫诗“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觉得过于冷峻,殊无好感。但几十年来,交大旧交,已有数十人连袂笑赴鬼域,我又怎能不放声一哭一啸!

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不要让它影响了判断。

冷静地看,我与石刚九一年的那次见面也许并不在春天,很可能是秋天。长春的秋天也总晴和温凉,适宜抒情。但我宁愿那是春天,就如同现在这个春天。我的窗外嫩绿初萌,杂花生树。樗木仍光秃秃的,如倒置的一把扫帚,可我知道它们也暗暗地蓄着一口气,随时都准备迸裂肌肤,挤出绿叶。

抚摸过去,我愿那是春天。但如今我的秋天到了,不期而遇,哀哉。

2022年3月最后一日,于北京守樗楼

作者简介:


朱光宇,1984级电子束专业。曾在长春电业局工作,九十年代也曾创建企业,十年后,告别商务,寄身文史。现为自由撰稿人,以西江月笔名撰写期刊专栏和策划电视节目。

文字:朱光宇

主编:仝晓锋

编辑:丁江